分卷(76)
王矩不以为意道:怪他醒得太巧,我们救他一场可不得收点利息。
二人再无话,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伤员又将养了半把月,已是能蹦能跳,面子上看是个全乎人。病一日日好,气性也一日比一大,每日里变着法作孽。
景哥哥,你要的果子我给你摘来了!栓子兜着一捧楮廉,跑得极欢。一不留神踩到石子,四脚朝天摔了个狗吃屎。
被唤作景哥哥的人,墨发剃得乱七八糟,一处耷拉,一处支棱。头上缠了几大圈白纱,单露出只眼睛看路,上半身穿着墨色对襟袄子,下半身套着长袴,足上踩只草鞋,正百无聊赖的祸害地里黄花。
此人正是剜肉流了两缸泪的硬汉罗锦年。
他醒来因伤到后脑,前陈旧事竟一并忘了干净,只依稀记得几个模糊片段和名字里有个锦字,身上也没有能辨识身份的物件。王张二人犯了难,因拿捏不准哪个锦字,干脆定了景色的景。
罗锦年嫌弃地拿余光瞥了眼栓子,半点没搀一把的意思:老王刚来了,让你以后没事别出去瞎跑。
岁至年末,狄戎承担不起长时间作战,退意已生,但狼群绝不会空手而返,许多周边郡县惨遭劫掠,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小康县虽有狼王一张保命符,渐渐地也镇不住日益躁动的狼群。
有传闻说,狼王已经派出大使与礼朝方谈和。
栓子从小在泥巴地里摔打,跌倒了半点不在意,拍拍土站起,挨个捡起楮廉,送到罗锦年跟前,景哥哥你说的是不是这个?
递到跟前来,罗锦年才肯赏脸看一眼,轻哼道:拿进去,老王让我们一起去他的草堂。
说来也怪,罗锦年虽记不起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但常识和那股子娇纵劲儿反而一点没忘,就像不是失忆,是他自己不愿记起。
这不,昨儿个又嫌弃洁齿用的粗盐不干净,指使着小栓子跑去找楮廉果洁齿。
栓子是弃婴,吃百家饭长大,也没个哥哥姊姊什么的,乍一见罗锦年心中百般欢喜,真心将他当亲哥哥一样对待。
两人一道往草堂去,罗锦年眼神下移,栓子人小个子矮还没他腿高,他恍惚间忆起从前好像也有这样个小矮子,就是脾气不大好。
罢了,该记起时总会记起。
草堂在视线里冒了影儿,罗锦年咂了咂嘴,直觉王老头儿没什么好事。虽然自清醒起与王老头相处不过半月,但他却总觉得这小老头贼兮兮,笑是不怀好意,不笑是图谋不轨。
他思量半晌,终于想到王老头像个什么黄鼠狼!可不是吗,老成精的黄鼠狼。
罗锦年和小栓子在草堂里随意找了个位置坐,居然来了不少人,稀稀拉拉能有小二十。
过了大抵半柱香,王矩自二门绕出,踱步到主位坐定,清了清嗓子:老朽来迟,诸位勿怪说着又起身行礼。
屋里坐的其余人也起身行拱手礼,无妨,王老事忙
说不完的车轱辘话,罗锦年听得直犯困,加上脑子没好全,竟靠在椅背上睡了过去。
小景,小景!此事你怎么看?
半梦半醒间听见有人喊自己名字,罗锦年不耐烦的掀开眼皮,正对上王矩一对笑眼。他推开王矩,歪在椅子上,什么我怎么看,有什么事你们自己决定。
王矩见他清醒,转身面向众人,狄戎近些天的不安分想必诸位族老都看在眼里,我们不能寄希望于狼王的保命符,这与坐以待毙无异。我等老朽死了也不罢事,只是王矩顿了顿看向栓子,沉重道:只是孩子们还小
有一老提议:不如跑?
又一人反驳:跑?往哪出跑,这周边别说方圆百里,千里万里都是狄戎人,跑出去被乱刀砍死?
王矩眼神暗淡,整个人苍老了十岁不止:罢了罢了,都是命。县里还有些兵刃,都发与青年汉子保命吧。
一直怏怏的罗锦年却突然开口:县中兵几何?民几何?
一老答:兵戈总计千二百,青壮年两万余人。
罗锦年嗤笑道:那反了呗,做甚等死。
此言一出,满堂俱静。
哐哐哐!族老们手里捏的茶碗下饺子样砸在地上,一老哆嗦着起身,指着罗锦年鼻子:孽障孽障!竖子小儿!安敢狂言!脱了鞋子拿在手里就要照着罗锦年身上抽,罗锦年自然不肯干等着挨打,极其不要脸的举起栓子挡在跟前。
族老下不去手,硬生生将自己气晕了去。
一时草堂人声杂乱,王矩无奈让众人先行离开,唯独让罗锦年留下。
还不等他说话,却被罗锦年一通抢白:王老头儿你也别装了,和我整假惺惺那套,累得慌。
王矩赔笑:小景何出此言啊!老朽只是想提醒你,万事慎言。你们小年轻就是火气重,日后年岁长了就晓得后悔。
罗锦年眸光一冷,不再和王矩你来我往打机锋,扯住王矩细心包养的美髯往上提了提,俯身平视道:你今日让我来不就是为了让我当领头的先说这个反字,王县令?
第140章 匪事(三)
王矩动心思已不是一日两日,自柳州陷落,小康县成一叶孤舟时起,他便深知绝不能将生还希望寄托在敌人的一念之仁上,这几乎与等死无异。
比起文人风骨,家国情怀,王矩心中更在意脚下踩着的土地,小康县总计六万四千生民。他是县令,土话里的父母官,自当庇佑一方山水。先时征北军大败于高粱原,他已做好率众降于狄戎的准备,若能求一条生路,无人不可跪。
然而战场局势瞬息之间风云变化,礼朝竟一点一滴扭转局面。他又左右为难,狄戎成败走之势,难保他们不会兽性大发,溃走前对小康县下手。谁敢拍着胸脯说,破虏军能及时救小康县于水火?
王矩不敢赌。
求人不如求己,与其将希望寄托于敌人的仁慈,破虏军的英勇,倒不如拾起刀剑,如此哪怕是死了也是无憾。
但这其中又有桩难事,礼朝有律,凡无令起兵,无令持剑者皆与逆贼同罪。
他可不想事后遭朝廷清算,王氏一族世代清名,怎么都不能砸在他手上。
时不可待,再不做决定一切都晚了,偏生这时候罗锦年不合时宜的醒了。王矩动了心思,想将这不知世事的小子推到台面上来做那提线木偶,来日朝廷算账,他也不是贼首。
加之王氏体量,操作得当便能将他择出去。
这样既有机会保全小康县,又能留下自家大好人头,可谓两全其美。至于牺牲的毛头小子,他早该死了,死在半年前的河滩。
他本意欲步步下套,逐步引导傻小子说出起兵的话来,谁曾想,这小子是真傻,完全不按常理出牌,大厅广众之下明晃晃把反字挂在嘴边。
王矩往下挣了挣脱出罗锦年魔爪,可惜一把美髯硬生生落了一地,痛得他呲牙咧嘴:小景说笑了,这话怎说得,老朽绝无此等不臣之心。
笑话,绝不能认。
哦?罗锦年也无意与糟老头争辩,理了理衣上褶皱提步欲走。
王矩到底老江湖,眼见到手的鸭子快飞了也不慌不乱,绕到罗锦年前头堵住路,展臂笑道:小景啊,老朽有一事不解,你是如何得知老朽是小康县县令?
虽说是为了拖住罗锦年,但不解是真不解,王矩实在琢磨不透,眼前这位活脱脱一副落难二世祖的大少是怎么看出来的?
若是旁人察觉出不对,肯定别的一概不管三十六计走为上。但罗锦年是何许人也?爱出风头是刻在骨子里的,哪怕死了,他也得站在奈何桥边吹嘘自己的丰功伟绩。
当下手一背,眺着眼看王矩,身后的大尾巴迫不及待的扬起老高,简单。先起个调,绕着室内走上两圈。
王矩会意,立刻捧上场:烦请小景公子解惑。
罗锦年这才得意扬扬道:我要是狼王,哪怕因某种原因,要保下小康县,也绝不会让县令活下来。个人之力实在苍白,聚人成众才有让人多看一眼的资本。
只要首脑死了,小康县就是一盘散沙,翻不起浪。
而今小康县位置正处于狄戎腹部,要是冷不定抽一刀子,够他们好受。
王矩见他分析的头头是道,颔首赞许: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按小景公子这样说,老朽不是死定了吗?
是啊,所以我就随口一说,不是你自己招认的吗?
招认是什么破词,小瘪犊子吐不出好话,没料到老江湖居然被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给诈了。王矩心里暗骂不止面上却堆着笑:小景公子真真是见微知著,少年英才。
恰好罗锦年转累了,一屁股歪在圈椅上,自己给自己倒了碗茶,坦然受下吹捧,老气横秋道:王矩啊,你要能学上我半分,也不至于为了皮毛小事左思右想。
王矩又骂,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兔崽子,起兵啊!谋反!这是皮毛小事?他发现,无论多大的事只要从罗锦年嘴里转一圈再吐出来,都和去村口大爷家蹭碗饭一样容易。
我也有一事好奇,小康县到底是哪点入了狼王青眼。罗锦年慢悠悠呷了口茶汤,继续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要说人灵地杰就算了,可这小康县,一来恶山绕壁,二来人嘛。
罗锦年搁下茶碗,向王矩投去个一言难尽的眼神,不忍细看。
王矩险些气得三尸神暴跳,凭着多年涵养才压下满肚子邪火,勉强道:小康县能幸存,和老朽侥幸保住一条命,其实都是一回事。
啧,罗锦年不耐烦的撇撇嘴,打断道:打住,我不感兴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王矩脸皮子一抽,缓缓提了口气:我们小康县原住了户张姓人家,张老爷夫妇有一独子名清晏,张公子生性醇厚,曾救一异族马奴于人贩子之手。
取名乘风,而老朽曾见过乘风,七月时偶见狼王。
狼王和乘风生得一样?狼王就是乘风?罗锦年托着下巴,语气雀跃,显然起了兴致。
王矩点头,语气迟疑至极,乘风即是狼王。显而易见这个认知对他造成的冲击力,哪怕时至今日,哪怕亲眼所见,也不敢信。
罗锦年猛一拍几,愤愤道:这乘风也真不是个东西,张家有恩于他,他却领兵进犯礼朝,好个白眼狼。
当日狄戎攻下礼朝,本要拿老朽祭旗,全靠张老爷夫妇以命相保,双双自刎阵前,才保下老朽一条命来。谈及此处王矩神色略有暗淡。
张清晏人呢?他怎么不现身?罗锦年摩挲着下巴,王老头话里少了个最重要的人,狼王正头恩公张清晏。
死了,王矩叹息道:死于一场风寒。
罗锦年原想嘴欠的补一句,一场风寒就要了小命,身子该是多虚。但瞅见王矩神色,难得识相的没多嘴。
你若是想了解其中内情,不妨问问张秀才,他是张公子小叔,张老爷幼弟。看见罗锦年跃跃欲试的眼神,王矩又补了句:说话注意些分存,别净往人心窝里插刀子。
气氛活跃得差不多,王矩心思又活络起来,端起手中迷魂汤就要往愣头青嘴里灌,刚起了个话头,却连汤带碗被某个捉摸不透的愣头青一起扬了。
小景公子
王老头啊,你想让我当这个领头的也不是不行。罗锦年忽然冷不丁开口,姿态闲适得像在说晚膳用什么。
什么?王矩懵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小景公子这可不是老朽
对对对,全是我自愿的,是我看皇帝老儿,看那群官老爷不顺眼,铁了心要当反贼。罗锦年一条腿盘起,仿佛真成了愣头青把要命的差事净往身上揽。
怎么能说是反贼呢,小景公子是为了我小康县民众,是为了自保。眼见计谋得逞,王矩乐呵呵的纠正起来,半点不在意那群官老爷里也带了他王矩。
不,就是反贼。罗锦年耷拉的眼皮骤然掀开,直勾勾看向王矩,我清楚你怎么想的,无非是等将来王军平定柳州,再卸兵归田。法不责众,朝廷不会为难小康众人,只会把我这祸首千刀万剐,是与不是?
罗锦年豁然起身,一手按于王矩肩头。
王矩只感无法形容的巨力袭来,膝头一软竟生生陷进圈椅。他居然从眼前人身上感觉到无与伦比的压迫感,混迹江湖多年居然看走了眼!此人绝不是他想象中的草包二世祖,反而像一位将军。
曾号令千军万马,刀斩蛮夷的将军。
既然糊弄不了,不如摊开说,这位景公子既然知道他谋划,仍和他虚与委蛇,必是另有所求,公子有何要求不防直言?
罗锦年松开王矩,面上冷光一闪而逝,嬉皮笑脸道:不是说了吗,我要当名副其实的反贼。
王矩断喝:绝无此等可能。小景的意思无非是战后不降,要领着小康县众人在反贼邪路上一去不复返。
停,话说绝了可就没意思了,这样吧王矩,如果来日平定柳州的是破虏军这位田将军,那我们就卸兵。如果另有其人,我们就一条道走到黑,你敢不敢和我赌?
笑话,天大的笑话,除了田将军还有谁能平定柳州,王矩刚要说话,又想到朝廷以前作派,多有不公之举。很有可能在柳州即将平定之时召回田婉,另派人来摘桃子。
罗锦年见他锁眉不言,笑嘻嘻道:你看,是不是这个理,你猜摘桃子那位会不会把小康县当反贼顺手平复,好给自己光辉履历再添上一笔?
王矩心中咯噔一声,他事先没有考虑这种情况,但小景所说的事很可能发生。
试想柳州沦为人间炼狱,为何单单小康县无人敢犯?怕不是早就投靠了狄戎,想必朝中许多人都这样想,小景公子先去休息罢,再容老朽思量几日给你答复。
得嘞,罗锦年爽快起身,走到门口时忽听背后传来道声音:君欲取国之神器?
罗锦年回首,挑眉道:不觉得反贼和土匪很威风吗?
说罢也不管王矩如何错愕,兴冲冲找张秀才去了,仿佛在他看来,反贼一说远比不上听故事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