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之心
十岁是个整生辰,若是放在稍微显赫些的人家,可是要大肆操办一番的。
只不过这一年下来,蒙措带着月牙儿四处求医问药,怕是没能好好给她过过生辰。
就算如此,十岁也不该是个令人叹气的年纪。
谢连州问她:“你不喜欢你的年纪吗?”
月牙儿摇了摇头,道:“作为一个得了重病的人,我活了太久,却又没有久到可以像你这样,长大成人,负担自己的一切。”
谢连州愣了愣,转头看她。她的眼睛还是那样纯真美丽,可如果再仔细些,便会发现里面全是冷静和绝望。
一双不像孩子的眼睛。
不过谢连州并不害怕,因为他也有过这样不合年纪的眼睛,人不会害怕自己,不管自己有多糟糕。
谢连州只是突然觉得,兴许他不该将月牙儿当做孩子哄骗,来试图让她好过一些,而该将话敞开了谈。
他开口道:“我原本以为,你让我带你来看星星,是想短暂离开蒙大哥一会儿,稍微感受一下自由的味道。”
月牙儿笑了笑,朝他眨眨眼,道:“也有那么一点原因。”
谢连州笑,道:“可我现在觉得,你更多的,是想让他休息一个晚上。”
月牙儿面上的笑顿了顿,因为被人说中心思而感到有些不自在,她将大氅紧了紧。不过慢慢的,她因为攥紧而发白的手又渐渐松了开来。
她没有什么朋友,可她知道,在说书人的故事里,朋友间是可以分享些秘密和心事的。
她其实觉得谢连州并不真的把她当朋友,只是将她当孩子在哄骗,可她想同他分享自己的心事。那些话在她心里憋了太久,再不说出来,她怕自己有天对蒙措说出口。
月牙儿对谢连州道:“谢大哥,我出生没多久,大夫们便说我活不成了,但我爹不死心,他用着各种办法让我拖过了一年又一年。”
她仰仰头,眨着眼,将泪憋了回去,像她爹那样,道:“有一次,我心疾发作,半夜被疼醒。这疼没有药可以治,让他知道了也只是平添烦恼,所以我不想吵醒他,只能自己忍着,好不容易忍到后半夜,不那么疼了,迷迷糊糊快要重新睡着的时候,他从床上惊醒了。”
“我听见他下了床,来到我的床边,伸出手,探了探我的鼻息。”
说到这里,月牙儿的眼泪到底还是忍不住落了下来。
在那以后,她曾无数次地想,蒙措为什么会半夜从床上醒来,他是不是梦见她死了?
这是偶然的恐惧,还是每日每夜都纠缠着他的噩梦?
月牙儿道:“我有时觉得,我还活着这件事,对他来说是一瞬的短暂安慰,和长久的痛苦折磨。”
就像那个夜晚,兴许蒙措只有在试探她鼻息,发现她还活着的那一瞬间是欣喜又劫后余生的。而在那之后的每时每刻,他都在不断重复新的恐惧,害怕她死在下一个呼吸里。
谢连州看着皎洁又高高在上的月亮,觉得它漂亮得有些无情。他问月牙儿:“如果我赞同你的话,你会不会想从这里跳下去?”
月牙儿往屋下看了一眼,这个高度让她有些害怕,于是她摇了摇头:“我怕疼。”
疼了这么多年,可她还是害怕。
“但你不怕死。”
谢连州轻声道。
这是他从月牙儿那些话里听出来的。
月牙儿看了他一眼,有些担心道:“谢大哥,你不会告诉我爹的,对吗?”
谢连州道:“你是我的朋友,我不会暴露朋友的秘密。”
月牙儿一下高兴起来,她感觉自己被当做一个年长的人对待。
于是她同谢连州坦白:“我知道很多人都怕死,为了活下去什么事情都能做。但我和他们不一样,我觉得活着很辛苦,没有一丝真正的快乐可言。但我又觉得,为了让我活下去,爹付出了那么多,如果我随随便便地决定去死,很对不起他。”
谢连州问她:“月牙儿,如果只是你一个人,没有你爹爹,你还想死吗?”
月牙儿愣住,不明白谢连州为什么问出这样的问题,下意识道:“如果没有他,或许我早就想办法去死了吧……”
谢连州摇头,道:“你再好好想想。”
月牙儿无奈,闭上眼睛,认真构想起没有父亲在身边她会如何。慢慢地,她发现,若是没有父亲,她生命中仅剩的那点快乐好像也随之消失。可她不再那么强烈地想死了。
因为她知道,她不会拖累任何人。
月牙儿震惊地睁开眼,她没有想过,比起病痛折磨,更让她想结束性命的,其实是她对父亲的愧疚。如果没有这份愧疚,兴许她是想活下来的。
谢连州没有让她在这样的情绪里沉溺太久,便转开话题道:“我们都知道,有的人生下来便是身体康健,父母双全,一生顺遂无波的。”
月牙儿还没从方才的惊讶中彻底解脱出来,呆呆撑着脸,看着他,等他继续往下说。
谢连州问:“你猜这样的人会不会感到痛苦?”
月牙儿摇头,道:“他们一定很幸福。”
谢连州笑道:“错了,如果从我们的角度看,会发现他们很容易痛苦。可能只是失手打碎他们最喜欢的东西,就会让他们觉得好像天塌下来一样那么可怕。”
月牙儿觉得不可想象。
谢连州道:“他们的人生太过圆满,以至于一点颠簸不平都好像山崩地裂一样。”
月牙儿有些嫉妒,她告诉自己这样是不对的。
谢连州道:“每个人活着都是这样,一点点快乐,一点点痛苦,你要学会与它们共处。”
月牙儿苦闷道:“可是我的痛苦比他们的大得多。”
谢连州道:“那便不要同他们比较,正是因为和他们比较,才让你落到现在这样的境地。”
月牙儿懵懂。
谢连州问她:“如果每个人的寿命都只有十年,二十年,这会让你感觉好些吗?”
月牙儿愣了愣,忍不住去想谢连州所说的情景,最后羞愧地发现,如果真是那样,她心里确实感觉好了许多。
谢连州继续道:“如果每个人都有心疾,每个人发作时都会疼痛……”
月牙儿发现,在这样假设的情景里,她突然不觉得自己只有去死才是解脱。这种念头让她惊恐起来:“……我是个可怕的人。”
“不,你不是。这只是……人之常情。”
谢连州摸了摸她的头,对她道:“不要将自己和别人比较,你的病就不会让你那么痛苦,不要将你爹同别人比较,你就不会那么愧疚。”
月牙儿总是想着,一个身体康健的人是怎样的,一个不被生了重病的女儿拖累的父亲又是怎样的,所以她才生了死志。
月牙儿想了许久,许久,最好道:“或许你是对的,只要我不再那么想,心里便会好过许多。”
谢连州道:“我还有一件事要教你。”
月牙儿有些好奇:“是什么?”
会比刚刚那些话还让她震撼吗?
谢连州道:“一个小小的道理,但它帮助我走到了今天。”
月牙儿不得不承认,她的胃口被吊起来了。她轻轻推了推谢连州的手,道:“谢大哥,你快说。”
她比刚坐上屋顶看星星时要活泼多了。
谢连州笑了一声,道:“你记住,往后只为那些能改变的事情痛苦,这种痛苦能够帮你达成你的目标。对于那些不能改变的事情,忘记它们,无视它们,将它们抛到脑后,不要为它们产生任何使你受折磨的情感。”
月牙儿好像有些懂了,却又好像还不明白,最后嘟囔道:“好像很难。”
谢连州轻声道:“你可以慢慢学起来。”
月牙儿看了会儿天上的星星,突然很认真地应了一声,像是做了决定。
谢连州对她道:“夜有些深了,我带你回去吧?”
月牙儿点点头,又道:“我还想再问一个问题。”
谢连州替她把大氅又系得紧了些,道:“问吧。”
月牙儿道:“谢大哥,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那些连她自己都不清楚的事情,就这样被他一眼看穿。
谢连州笑,说道:“我听过许多事,看过许多书,也学过许多道理,最后渐渐发现,几乎所有事都是过去旧事的重新上演,总有些东西亘久不变,几乎可以完全预料。”
月牙儿其实没能完全明白,但她努力记下谢连州说的每一个字,希望将来等她长大,她也能成为谢连州这样的人。
月牙儿被谢连州牵着站起,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漫天星辰,对谢连州道:“谢大哥,这里的星星是我这些年来见过最好看的星星,可它们还是没有我家乡的星星好看。等我病好的那一天,我要和爹爹回家乡去,到时候,我就能看到世上最美的星辰了。”
从前,一直是蒙措想为她治病,她的所有配合都只是为了父亲。而现在,她主动对谢连州提起治病的事,头一次愿意,且有勇气去想病好后的事情。
谢连州对她道:“我希望你知道,如果你和蒙大哥需要的话,我会帮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