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要白璧说,宋安铃生了副美人的骨,没生了美人的皮;生了美人的风仪,没生了美人的脾气。
乍一看,温婉多姿的大家闺秀。再一看,要上天的孙猴子。
骨子里,安铃姐姐是最张扬洒脱的,无奈生了女儿身,行止多有不便。硬生生压抑了这么多年的性子,怪道遇到白璧竟能合得来。
分明是一样的霸王。
宋安铃是宋衡亲自教出来的,武功杂得很,常用剑,也用刀,掌法厉害,拳法也不错,抖一抖,还能从袖子里掏出把暗器出来甩着玩。偏偏她气质端庄得很,总能骗倒很多无知的孩子,没人相信这么温柔可亲的大姐姐会玩阴的。白璧一开始也被宋安铃骗过不少次,后来时间长了,才慢慢领悟到所谓“人不可貌相”真正是老成之言,绝不可不听。而同时,什么父女相像也得好好分辨一二,如宋安铃,固然长相酷似宋衡,但宋衡是真正的端方君子,温润如玉。他女儿也就占了个皮毛——一张端方的脸罢了。
这样说来,白璧对人心险恶的可怜巴巴的那一点认识,全都是从宋安铃那里前车之鉴来的。从这一点说来,宋姑娘也算是白姑娘一半的师父了。
也正因为如此,每次和宋安铃过招,白璧总要打起十分的精神来。
纪行之腿上坐着纪毓泽,看着她们两个姑娘打架。
春风吹过来,枝头嫩绿的叶子哗啦啦落了一地。
宋安铃心中暗自点头。白璧双手执刀,威猛厚重的关山刀大开大阖,半截梧桐树硬生生被她削掉了一半叶子。白璧回头,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个淡淡的笑来。
宋安铃收起剑,干干净净地挽了个剑花,眉眼间都带了几分满意的笑来。随手拍了拍白璧的肩,道:“果然大有进益。别说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柳缠丝’了,就是现在与我爹,你也有一战之力。”说着看了眼站在外围的纪行之,道:“行之,你也来试一试。”
纪行之果断摇头,完全不要脸的:“我不行。”
他心胸豁达得很,不行就是不行,都是自己人,逞什么强?他天分本不及白璧,多年苦练方有如今所成,自然不会如白璧一般,得了机缘,便顿悟之下大有进益。且这么多年他根骨已定,很难再有变化了。
宋安铃道:“若非你坚持,其实你练剑本来要更好些。”
纪行之摇了摇头,看着毓泽一路溜溜地跑,抱住白璧的腿,轻笑道:“安铃姐,你看毓泽根骨如何?练刀还是练剑好些?”
“他和你一样,”白璧俯下身捏捏孩儿的骨头,提溜起来掂了掂,笑道:“说实在的,也不适合关山刀。”
她也没避着孩儿,听得毓泽一张脸都皱了起来。宋安铃拍了她一巴掌,道:“每个人都不一样,有自己适合的武功,也会有不适合的。就像你要是练剑,虽然也不是不行,但你用着不别扭吗?”
宋安铃一边坐下来一边道:“这几天你没事就去一趟越家庄。之前你不知道越家庄和你们家的渊源,不曾拜访还能说得通。如今你已明知两家关系,再不去拜访未免太托大。且越老庄主人是很好的,虽然为人谨慎,但并非明哲保身事不关己之辈。虽然这么多年表面上并未照顾你,但你那么多次轻而易举地出入中原武林、每次都能勉强脱身,可未必次次都是运气好。”
“安铃姐姐,你也知道曙色盟么?”纪行之和钟淙都离开了,只剩下白璧与宋安铃坐在亭子里。白璧紧紧盯着她的眼睛,道:“吕老爷子说,曙色盟中人彼此并不完全知情,但结成此盟,必要有一定之规,必要有保密人。越老庄主是盟约起事人,因此就必定不是保密人。吕老爷子是,但保密人也不止他一人——宋先生知情吗?”
“我爹,”宋安铃犹豫地顿了顿,似是细细想了想,才道:“我爹是知情的,但并非盟中人。但他并非曙色盟结成时的保密人,应该是谁去世之后,越老庄主亲自邀请的。不过,”她不太确定地皱了皱眉头,道:“这些都是我猜的。有些老一辈人的事,我若不主动问,我爹也不一定会主动告诉我。”
白璧叹了口气。
宋安铃笑道:“是不是觉得很失败?自己本来以为自己做成的每一件事,其实背后可能有人在帮你。你不知道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很厉害。”
白璧点了点头,随手拨了拨茶盏,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原本以为,我一个人也能好好活下去。结果其实是我一直活在别人的帮助里,自己却一无所知。天真地以为这个世界上坏人那么多,无人可以信任。原来我都是错的。”
“不是这样的,”宋安铃定定地看着她,眼神却很温和,她轻声道:“我们不告诉你不是为了我们自己的成就感,也不是为了你的自尊心。曙色盟中很多人的身份不能被人知道,包括同伴,和你。这样暗中做的事,既是为了自己的良心,也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安全。这原本就和你无关,只是你恰好活在中心。”
这话说起来很荒谬,但这才是事实。他们会帮白璧,未必是为了武林道统,未必是为了白家。他们本来就是为了能让自己良心稍安,能在深夜里睡下去,而不会被噩梦惊醒。他们的所作所为,与白璧无关。无论对方是谁,都一样。
只是结果有利于白璧,因此她才无意中被站到了风暴的中心。
宋安铃道:“有些事,你要想开点。真的没有必要那么认真,太难受了。”
温柔的春风卷起绿叶,飘飘然落在白璧头顶。白璧伸手捡了下来,捏在手心,细细端详了片刻,突然轻声道:“安铃姐姐,这次你把行之留下来吧。”
宋安铃一时没有答话。微一沉默,方轻声道:“这要行之自己决定。”
“我不该把他叫出来的。”白璧叹了口气,四仰八叉地靠在软榻上,看着晴朗朗的青天,弯弯绕绕的树枝落在眼前,金色的光线落在地上,灿烂的天空里是寂静沉默的空响。白璧苦笑道:“行之那个人,心软,仁善。我要是没把他揪出来,由着他窝在江南镇,没什么事地过那么一辈子……”
“不是这样,”宋安铃反驳道:“他心里一样有一根刺,你让他安安生生地那么呆两年,把毓泽带大一点,那自然好。但是你让他忘了眉的事,忘了白家的事,万事不理地混混沌沌地过一生,他自己也受不了。”
白璧颓然道:“我不知道。”
她看着纪行之带着毓泽玩儿,温柔又耐心。总觉得硬生生将他扯进这乱糟糟的人群,弄得他自己都人心惶惶。
宋安铃道:“你这次去越家庄,你自己先去吧。左右做决定也不急在这一时。”
白璧应下。宋安铃道:“你这一趟出门,一路心。自从你杀了‘柳缠丝’后,你在中原武林可是名声大震。就之前我跟你说过的千机山庄的霍寻玉,就放言要拜会‘白姑娘’。他是疯了傻了的,见着个人,也不管人家稀不稀罕招呼他,他都能舔着脸皮往上凑。仗着是千机山庄的人,大家多多少少都给点面子,也不至于把他收拾得太狠。这人我是看不上的。”她的语气竟然出奇的刻薄,白璧心里顿时有底了。
白璧奇道:“他就没找过你?”
宋安铃年少成名,名声只在白璧之上。她虽然是常山人,但她一年到头多在山下,想找到她也不是完全不可能。若这人连她都要试试,没道理绕过宋安铃啊。
宋安铃苦笑道:“你不是不知道,我虽说武功还行,但我最好的还是轻功。要不是我跑得快,已经被他不知道逮过几次了。偏偏总还有那不长眼的,说这后生又勤奋刻苦,又尊老爱幼,我是长辈,不能不搭理他。说我是心眼,不提携后辈。”白璧心领神会。
宋安铃表面上看起来温良恭谨让的,实际上心里最是骄傲张扬,最厌恶的莫过于别人逼着她做她不想做的事。霍寻玉表面上三请四请的,实际上却是用悠悠众人之口来逼迫她,彻底触了宋安铃的逆鳞,宋安铃对他能有好话才怪了。
不过这人年纪轻轻的,手段确实不太光明正大。若哪位前辈不“指教”他了,反倒都是这些前辈的错处了。白璧暗道:你可千万别落在我手里,否则我这“妖女”下手就未必很有数了。我可不是什么讲究名声的好前辈。
宋安铃觑着她的神色,多多少少猜到了她的意思,不免一笑,道:“千机山庄庄主霍东震无子,霍二叔更不必说。千机山庄没有直系子弟,将来的庄主必然要在弟子们中挑选。霍寻玉武功天分尚可,他敢这么作天作地,背后未必没有霍庄主的暗示。你也别把人太得罪了,中原武林四大世家,你和剑门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别再给自己树敌了。”
白璧道:“他们心里有鬼的话,无论我是何态度,他们对我也不可能生出好感来。”
“这倒也是,”宋安铃不由地一哂,道:“反正这一路你自己走,遇上了什么事自己想办法收拾了,也没人管你。别把自己折进去了就是了。还有常山底下这几天也不太太平,你多注意点。”
白璧听着她啰里啰唆的,不由道:“你怎么跟行之一个样子了?”
宋安铃扬手抽了一鞭马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