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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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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神色沉静,抬眸与父亲对视,不避分毫:“父王如今若凌铄六国,异日即便收服天下,恐也难免为六国百姓所怨怼。厝火积薪,安无遗患?而若种祸于今,日后又何以固江山、安社稷,致万世之太平?”

十一岁的孩子直陈利弊,字字针砭,眸光冷静而犀利。

一旁的秦王面色似乎悄然缓了些,只倾耳听着。

顿了顿,他续问:“那,依你之见,又该当如何?”

“扶苏以为,宜徐徐而图之……”

“啪!”极其突兀地,只单单听得这一句,秦王的脸色便蓦然一变,转眼间,那卷简册便被他奋袖一掷,狠狠砸到了少年脚边。

十一岁的孩子诧异地抬眸看向父亲,神情错愕。

秦王重重闭了闭眼,也不看他。

过了好一会儿,他似乎有些费力地启了声,沉声道:“去外边跪着。”

扶苏虽不明就里,但却未有一字置辩。恭谨地揽衣而起,先后向父母施了一礼,这才退步走向了正门的方向,在堂外檐宇下跪了下来。

一直到扶苏步出了屋子,秦王才重新睁开了眼。

“你,随寡人来。”他看了眼阿荼,不带多少表情地道。

阿荼敛衽起身,随着他一路进了东侧的内室。

待两人在室中站定,阿荼心下还有几分疑惑时,却听得眼前的秦王沉声开口,虽有些突兀却是字字清晰——

“寡人此生,不会立后。”

作者有话要说:

☆、秦始皇与郑女(十三)

阿荼闻言,有些愕然地抬眸看向他——

虽然咸阳宫后位虚悬多年,朝野上下、宫闱内外皆有过许多揣测,但,真正听到他这一句话,她心下仍是不免一阵惊诧。

天下诸侯国君,多是即位之时便立了王后。但王上践祚时,年只十三岁,又逢吕相掌权……这事儿便一直被拖了下来。而自八年前那一场鱼龙变化之后,他真正执掌乾纲,却也从未提过立后之事。

这人,究竟是多早的时候,便动了这个念头?

阿荼略略垂了眸,缓缓平复着心头的惊意——婚姻嫁娶,于旁人而言,自是终身大事。但在当今秦王眼里……恐怕未必有多少意义罢。

七雄鼎立多年,诸侯国间尚行联姻。早些年,秦国的王后们,多是出身他国王族的公主或贵族公卿家的女公子——但现今,纵观天下,还有哪一国的公主堪匹配如今的秦王?

何况,妻者,齐也。睥睨天下、眼高四海的秦王,又哪里容得这世上任何一个女子与他比肩?

这,从来就是一个唯我独尊的人呐……

再者,秦王也并不需要一个女子常伴左右,宽慰解语——他幼年坎坷,命途多舛,是以疑心极重,终此一生怕都不会倾心信赖任何人,又哪里会向身边的妇人倾吐心事?

所以,他说——此生不会立后。

可,这般事关社稷的隐密之事,他又缘何同她开诚布公?

阿荼心里微有些疑惑,是以,便又细细回想了下方才厅堂中他们父子二人情形,转瞬间心念一转,明白了他言下未臻之意——

古来嗣裔传承,皆是立嫡立长。若他不立后,此生便不会有嫡子。而诸公子中——扶苏居长。

她诧异地再次愣愣看向眼前的秦王——虽知他一向爱重扶苏,但,竟已下了决定么?

不理会她的震惊错愕,秦王只停顿了片时,继而续声道:“最多十五年,寡人便能一扫六合,平定宇内。”

正值鼎盛之年的秦王,语出惊人,神色却未稍改。

这十五年之期,是依李斯尉缭的筹划——以奇兵突袭灭韩,用离间之计亡赵,趁地利之势伐燕,借内政之乱谋楚,引鸿沟之水淹魏,最后,挥师南进,取齐!

如今,大秦文有李斯、尉缭、姚贾、顿弱、王绾、冯去疾,武有王翦、王贲、杨端和、内史腾、蒙恬、李信,更有一支纵横沙场,几乎无往而不利的貔貅之师!

而山东诸国,已连年积弱,这是大秦几百年来最好的时机,亦是他最好的时机!

扶苏说,宜须徐徐图之,否则将遗祸于后。身为大秦权势之巅的上位者,他心中明了,这没有错——这个孩子,冷静颖悟得甚至超出了他的期许,李斯同尉缭教得很好。

只是——他如今已而立之年。父王体魄不弱,也只活了三十四岁……早在当初与群臣定计之时,他便曾自忖过,自己此生的寿数,会是多少?

他没有时间缓缓筹谋,如此良机不能错失,哪怕一月、一天也等不得!

大秦七百年的基业交到了他手中,并且已如日中天……他会建一番亘古烁今的功业,名继三霸,功盖五王,成为比先祖秦非子、秦穆公、秦孝公、秦昭襄王,比秦国历代所有国君都要功绩卓着、彪炳青史的君王!

二十年隐忍,十多载谋划,若不能将这宇内河山一统于他手中,不能见昔日仇雠尽跪伏于他脚边,如何甘心?

秦王目光深邃,神情果毅——他不能等,哪怕心中十二分清楚扶苏所言非虚。

扶苏,这个孩子自出生起,便是作为储君来精心教养的。

大约是自己幼年坎坷,初为人父,便下意识地想将所有曾经渴盼过的东西,都补偿到这个孩子身上——而扶苏也的确如自己所乐见的那般,尊贵的秦王长子身份,温静柔和而敏慧的母亲,名动诸侯、才识卓荦的二位师傅,还有蒙恬这般出身将门、意气磊落的良友挚交。

十一年来,他一天天看着从那个小小的襁褓婴孩长到懵懂稚童,渐渐成了如今初露峥嵘的英挺少年,秉性举止、心智谋略、射御勇力,几乎样样远超同侪、拔萃于群伦!

这是他的长子,他一手教养起来的继承人,亦是他毕生的骄傲!

而那厢,阿荼听了秦王的话,默然了片时,然后平静地抬眸,与他对视:“王上言下之意,是想妾劝一劝扶苏?”

“嗯,”他闻言回了神,略颔首,极满意她这份儿剔透“六国之事,寡人心意已决,让他不必再奏。”

扶苏这个孩子,样样无可挑剔——唯心性仁善了些,待再长上几岁,当放到军中去历练一番。

异日,待他收服天下,终要交予扶苏手中……赢氏的社稷江山,会代代传承,万世不息。

阿荼默了一瞬,神色依旧平和:“王上以为,妾劝得了?”

闻言,赢政略皱了两道剑眉:“扶苏一向与你最是亲近。”

阿荼似乎忆起了什么似的,看着眼前的秦王,眸光微微有些恍然:“只是,他性子却并不似我。”

闻言,秦王似乎也一时怔住——是呵,这是他十年间一直带在身边,一天天看着长大的孩子。扶苏只是表面温文,骨子里却同他一般,固执倔性,犟得很。

※※※※※※※※※※※※

翌日,咸阳宫宫城之上,十一岁的少年劲拔如竹,一袭雪青曲裾深衣,居高而立。

他所立之处,是整个咸阳宫位置最高的宫隅之处,站在这儿,可以俯瞰整座咸阳城。

咸阳在九峻山南、渭水之北,山南水北曰阳,故名咸阳。

秦孝公十二年,于此建城,后徙都之。至今已整整一百二十三年。

各诸侯国的宫城皆是仿周王宫而建,只是在规格上依制稍减。咸阳宫也不例外,宫垣高五雉、宫隅高七雉,宫门门阿高五雉。

宫城南北中轴线即咸阳城主轴线。这条轴线从咸阳城正南门起,经外朝、宫城、市到正北门止,门、朝、寝、市都依次坐落在线上。宫城前面为外朝,后面为市,各占地百亩。

王城之中,中央方位最尊,所以咸阳宫居于中心,宗庙社稷摆在宫前正南、近中央的宫殿,以示一体。祖社以南离宫城稍远处设官署,宫城的正东、西、南,重要性又次之,故于此建宗室卿大夫府第。宫北端最不重要,设市。王城的四隅离咸阳宫最远,为居民闾里之地。

渭水贯都以象天汉,横桥南渡以法牵牛。

扶苏居高俯看,整座城池尽收眼底,不禁思绪万千——若秦国的初代国君赢非子,看到如今这座矗立于渭水之滨,恢宏壮丽的王城,不知会做何感想?

秦人的先祖,相传是帝颛顼的后裔,唤作女修。玄鸟陨卵,女修吞之,诞下一子,名为大业。大业之子大费因佐禹治水有功,舜赐姓嬴氏。

在七百多年前,大业的后裔——赢氏非子因为周孝王牧马有功,得为附庸,封邑于秦,地广数十里。

那个时候,庶子出身,因善牧马而得了西垂边僻之地一块弹丸大小封邑的赢非子,大约是受宠若惊的罢。

恐怕,他无法设想,有朝一日自己的后世子孙会在渭水之滨建起这样一座城池,异日,甚至会成为整个天下俯首膜拜的王城,坐控中枢,威赫寰宇。

赢氏非子的名字,会同秦国历代许许多多的国君一起,被荣耀无匹地刻入史册,彪炳春秋,万世流传。

而这一切的荣光,半数要归于当今秦王——赢政。

居高而立的扶苏,目光自远方收了回来,手抚上了石青色的厚重城砖——他,是秦王赢政的长子。

自出生起,便承袭了赢姓,秦王是他的阿父,咸阳宫是他的家,咸阳城是他长大的地方,而大秦,是他将倾毕生之力守护戍卫的故土。

他明白父王的筹划,身为赢氏子弟,秦王长子,他同样期冀着大秦平靖宇内,一统天下,使赢氏一族光前裕后!

何况,这天下祸乱之源,不过诸侯之间相互侵伐,混战不休。若将来有一日,九州一统,四海归心,自然会止戈息烽。

以战止战,算不得最好的方法——但却是最有效的方法。

可,他心中仍然疑惑——

七岁上开始随先生学习兵法,兵家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以大秦如今之势,若徐徐图之,以智计谋取六国,不战而屈人之兵,既可全了黎民性命,于大秦而言也少了许多折损,长远而计,收益不尽。

父王,昨日究竟为何动怒?

他希望大秦一统天下,也希望尽量保全这天下黎庶,而这两者分明可以兼得,只是多需些时间而已。究竟……错在了何处?

十一岁的扶苏,静静孤峙于宫城之上,自平旦日出,到暮时日落,一遍遍洗心自问……

莫论如何,他会做自己当做之事。赢氏扶苏,此生,但求俯仰无愧。

作者有话要说:

☆、秦始皇与郑女(十四)

秦王政十八年,令王翦、杨端和率军攻赵,次年,尽取赵地,得赵王,灭其国。

秦王之邯郸,诸尝与王生赵时母家有仇怨,皆坑之。--《史记·秦始皇本纪》

这一年,赢政三十二岁,距他幼年时离开邯郸,已经整整二十三年。

二十三年之后,昔时那个曾在这座异国王城中饱受欺凌的稚嫩孩童,以胜利者的姿态,率着他征伐天下的铁骑,重新踏入了这座在他生命中烙进了太多屈辱和黑暗的地方,灭其国,破其都,将昔日仇雠赶尽杀绝,挫骨扬灰!

同年,太后赵姬薨。

秦王政二十年,燕太子丹使荆轲刺秦王。秦王觉之,体解轲以徇。

太子丹,乃燕王喜之子,幼年时曾与秦王政同为质子,羁留于赵国邯郸,少小相识。若干年之后,昔日的赵政承位做了秦王,而太子丹则在归燕之后,又被父亲送到了秦国为质。

太子丹几度求归,而秦王政不允。就在入秦的当年,太子丹逃回了燕国,且自此怨恨于秦王。

七年之后,荆轲刺秦。秦王使王翦、辛胜攻燕。破燕太子军,取燕蓟城,得太子丹之首。

秦王政二十二年,王贲攻魏,引河沟灌大梁,大梁城坏,其王请降,尽取其地,魏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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