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往事
冥河之下,是一处静谧的空间。
天幕在黑水的映衬下终日昏暗,破败老旧的茅草屋伫立在荒芜的平原上,门前是一棵被雷劈焦的枯木。
此地无风霜雪雨,无鸟兽虫鸣,更无时光流逝,好似已经被神遗忘。
于是,林婠清成为真正掌管这里的神。
她衣衫褴褛,跪趴在木床边,注视着躺在床上的男子。
灰白的发,和林婠清相似的眉眼,若要不知情的修士看见,定以为男子是林婠清的父亲。可事实上,他就是当年被白余一剑穿心、身死魂灭的林朔,林婠清的兄长。
……
七百年前,林婠清带回被村里孩童欺压的白余,白余自此与林家兄妹比邻而居。
六百年前,白余已是神霄宗掌门亲传弟子,而林家兄妹因资质不佳,只能在神霄宗外门修炼基础功法。但神霄宗上下皆知白余和林家兄妹关系亲密。
五百年前,林婠清和白余已是羡煞旁人的道侣。可是就在他们举办结契大典前夜,白余将林朔一剑穿胸,并搅碎他的神魂。
此事被林婠清目睹。也不知是否白余刻意放她离开,她用禁术护住兄长的尸身残魂,一路东躲西藏,终于找到不久前才衍生出法则的冥河水,林婠清在冥河水中忍受着神魂撕扯的痛楚,七七四十九日过后,她将业火降服。
而后林婠清只身火烧神霄宗。
后来有修士猜测白余欲修无情大道,却不忍对林婠清下手,只得借她兄长之死断绝情爱。
……
“原来如此。”天璇子坐在药田的木墩上,嘴里叼着根草,恍然大悟道,“难怪阿姊行事有些偏激。”
“那是有些么?”吴山在半空飘来飘去,义愤填膺,“看看他们渡劫期的怪物,个个冷血无情!那小姑娘大哥的手也没人帮忙接上。哼,还死了阿兄,老夫看她早斩断情跟啦。”
天璇子猛地站起身,走到灵田里埋头浇水。被限制在天璇子三步内的吴山也“嗖”地掉到地上。
他满不高兴地吼道:“干嘛!”
风萝在一旁看得分明,她略显鄙夷道:“就你有嘴,唠叨没完。”
“哎,你甚么意思?”吴山不悦道。
天璇子见他们又要吵架,赶忙压下翘起的唇角,严肃道:“干活了。”
“你小子命好,早些年据说干这些活都要封住气海灵台,只靠体力的。”吴山的注意果然被天璇子转移到种药上,但他又开始了新一轮唠叨,“你现在可好,不光不用锻炼体魄,还叫了我们两个当你帮手。要我说,你这样不大好……”
堪比魔音灌耳,连绵不绝。
好在木官偷偷溜出来,攀到天璇子肩上,往他耳朵里塞了两团棉花。
天璇子悄摸着冲木官比个大拇指。
……
林婠清本沉浸在儿时与兄长生活的回忆中,突然她眉心一动,识海内出现冯凰的身影。下一瞬林婠清固好结界,出现在黑水之上的船坞里。
冯凰已备好酒菜,惬意地倚坐在小桌旁。
真真是没有半分做客的自觉。
林婠清因着阿兄在下面,对妖皇突然出现在这里有些戒备,她坐下后问道:“妖皇大人不在坤元界照顾美人,跑这乌漆墨黑不见人影的鬼地方来做甚?”
林婠清指得是之前白余的剑气对羽衣美人造成影响一事。
冯凰当做看不出她的警惕,喝着酒夹着菜,自说自话:“我先代她们谢你关心。”
林婠清只喝酒,不碰菜,毕竟人修不似妖修毫无顾忌。她看着冯凰品尝珍馐的餍足神情,无奈道:“姜家菜?你可真是,砍了小姑娘大哥的手,还好意思去蹭吃蹭喝。”
“那是他自找苦吃,怎能怨我。”冯凰无辜地摇头否认,而后再次沉溺在美味之中,“食乃大道,人间极乐!”
“呵。”林婠清笑着问道,“在那群修士面前装模作样,可还快活?”
“自是舒坦!”冯凰跟着大笑两声道,“你是没看见他们敢怒不敢言的怂样。”
林婠清心道:这才是他本来面目,甚么高深莫测,都是些哄人的玩意。
她见冯凰确实没有注意到黑水之下的空间,终于松口气,转而问道:“你今次来究竟有何要事?”
“嗯。”冯凰咽下口中食物,抬起头认真道,“你看上的小子,被白余带回九天了。”
林婠清闻言顿时放下手中酒盏,确认道:“此事当真?”
“还能有假?当时在场的各界修士都亲眼目睹。”冯凰问道,“这下你打算如何?仔细别为他人做衣裳。”
林婠清沉默不语。
良久,她浅笑几声,反问道:“妖皇大人又怎知天璇子在九天待得安稳呢?”
“哦?愿闻其详。”冯凰颇有兴致地向她请教。
林婠清却俏皮地眨眼,神秘道:“你且看好就是。”
……
“在九天仙人看来,白余终是要飞升神界的。之前他未收弟子,下面自然有些念想,可终归是暗自竞争。谁料现在出了你这个异类,那他们只得先解决你了。”吴山还在给天璇子分析着现在的处境。
自从有了吴山,木官可算能歇着了。
哪知天璇子关注的重点却是:“你说,他们是仙?”
语气充满困惑。
“唉,这不是仙人后裔,生来就有仙骨嘛。不过,他们也就对灵力的亲和性高些,破境时雷劫少些,其余在老夫看来和人修没差。”提到这点,吴山也很无奈,“要不说还有个混沌神界,就是因为这仙没修到位,和人修没甚区别嘛。”
“哼。”天璇子不置可否。
他正欲反驳,风萝却突然出声:“有人来了。”
而后拽着吴山回到天璇刀中。
天璇子定睛看去,见来人是个年轻的仙人,穿着和剑圣前辈同样的白袍。只可惜他面色本就偏黄,如此打扮就衬得他皮肤愈发黄黑,半分不似白余的仙风道骨。
而他身后的两名仆从,鼻孔朝天,趾高气扬,看着就是捧高踩低之辈。
“你就是新来的那个?”他抬头仰面,目视上空,坚决不肯正面瞧一眼天璇子。上来也不自报家门,直接发问。
天璇子看他作态好似自家刚入门派不懂事的傲慢师弟,不由心中暗笑,面上正色道:“我曾听闻一句凡人俗语。”
“什么?”来人莫名。
天璇子一字一顿,气势非凡道:“对于无理之人,打一顿就知道好歹了。”
“你!放肆!”
那人不悦,正准备破口大骂之际,谁想迎面袭来天璇子手中长刀。他狼狈地就地一滚,躲过劈向他的刀锋。又慌忙转身拔剑,挡住天璇子再一击。
至于他那两个仆从,早在天璇子挥刀时跑不见踪影了。
“你个卑鄙无耻偷袭小人!”那人举剑架住天璇子的刀,终于有功夫喘口气,只是他这喘气开口便是一顿骂,整得天璇子哭笑不得。
他一歪头,似笑非笑道:“你跟敌人动手前,还要互相吹捧一番不成?”
“呸!”那人涨红了脸也不过憋出一个字,他反手横胸一剑,天璇子被迫后撤。那人自觉退至安全之地,手中剑刃直指天璇子,义正言辞道,“九野西南朱天,朱禹,殊云剑,赐教。”
天璇子见朱禹如此认真,将刀从左手换至右手,回了句:“上清宗,天璇子。”
下一刻,二人刀剑相撞。
九天的武修打斗前互报宗门,言下之意是要按规矩来。所谓规矩,是指武修间相互切磋时,可暂时封住灵力,仅以招式对打,如此就能摒弃境界带来的差距。
此法乃白余游历八荒时,偶遇一剑术高超的凡人,他封住自身气海灵台与之一战。二人起初竟打得旗鼓相当,若非白余年长凡人数倍,体力亦远非凡人能及,胜负尚不好分辨。之后,白余邀凡人修道,凡人却道自己心在红尘,尚有牵挂。待百年后,白余依约再寻凡人,凡人早已病逝。
此事传至九天后,逐渐成了一道约定俗成的规矩。
尽管天璇子和朱禹皆封住自身气海灵台,但他们同为修道之人,体魄强健,转瞬便已过百十招。
别看朱禹从衣裳到神态都在模仿白余,但他的招式剑法却自成一体。他的剑术不走刚猛迅疾之道,确如“殊云”二字所描绘,飘逸灵动,似天边浮云舒卷,亦有神来之笔,令人防不胜防。
但天璇子自幼习剑,对剑招的领悟远非旁的修士能比,要不是他的武器突然变成灵刀,此次比试早就分出胜负。
不过,天璇子已经看出朱禹擅长以静制动,索性借明远长老举重若轻的招式来对敌。
在朱禹看来,就是天璇子突然使力狠狠朝他劈下手中刀刃,他正欲像之前数次那般借力打力,谁想落在剑身的力极轻极缓,他身体顿时倾斜过去。好在朱禹及时以剑尖点地,挺腰强行在半空翻转身体,抬头举剑迎上下一刀,未料这一刀沉重无比,险些将想要硬抗的他压倒。
天璇子如此变换力道,不过片刻朱禹就接不下招式,被天璇子挑飞殊云剑,自个儿也扑倒在地,欲起身,却被刀刃压住颈侧血脉。
天璇子挑眉一笑道:“学艺不精,就不要效仿人家找麻烦。”
“你!”朱禹不大服气。
却在这时,白余阳魂突然出现在他二人身边。
“私自打斗。”白余凝视二人片刻,冷漠道,“面壁思过。”
“大、大人!”朱禹慌忙站起身,手脚简直无处安放,满心羞耻道,“朱禹学艺不精,这就回家面壁思过。”
然而,一旁的天璇子却发现白余实则看得是自己。他疑惑道:“是他挑衅在先。”
“你、你怎么跟剑圣大人讲话的!”若非朱禹怕在白余面前失礼,他恨不得现在就拿剑柄堵上天璇子的嘴。
然白余向来是说完该说的话,再不多解释一句。
白余不顾天璇子略显不忿地反抗,直接单手捏住天璇子的肩膀,瞬间将他带至一处山谷,而后离去。
留在原地的朱禹,在剑圣前辈带天璇子离开后,等来了方才逃跑的两名仆从,只听他们道:“少爷,我们、我们去寻剑圣大人啦!”
原是这两人搞得鬼。
朱禹听后非但没有解气,反而呵斥道:“谁让你们自作主张去打扰剑圣大人的?况本少岂是输不起便耍无赖之辈。”
“对、对不起,少爷,我们这就去领罚。”二人哆嗦着嗫喏道。
“罢了。”朱禹面硬心软道,“我回静室思过,尔等下不为例。”
“是!是!”
“谢谢少爷!多谢少爷!”
回去路上,朱禹内心纠结道:要不,还是抽空找他道个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