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这一夜安眠直到黎明。
白璧被窸窸窣窣的响声惊起来的时候,浑身一个激灵,手指紧紧按住刀柄,翻身贴在床侧。只见木窗一点一点被缓缓推开——原来竟是一位梁上君子。
白璧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蹑手蹑脚地走到放包裹的柜子边,目标专注,毫不迟疑。白璧不由地勾了勾唇角。出门在外,她为了省事,此时又无人同行,她一路上都保持着冷冰冰生人勿近的表情,刀不离手,这些混了多少年的老油子不会连这点眼色都没有,这样的偷摸她还从来没遇到过。
到这儿长见识来了。
白璧轻轻转到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这位仁兄大概实在是过于专注,被突然出现的白璧吓得整个人顿时弹了起来。白璧笑了笑,道:“轻功不错啊。”
那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白璧走到桌边,点亮了桌上的烛台,这才轻声问道:“谁让你来的?”
他下意识转身想逃,被白璧转身时冷淡锐利的表情狠狠定在原地,浑身抖糠似的抖着,脸上还不忘勉强挤出个笑来,道:“姑娘这话怎讲……自然是我……”
白璧抬起眼,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慢慢在桌边坐下,轻声道:“你看我傻么?”
她自然不傻的。那人嘴角一抽,顿时住了嘴。白璧冷冷一笑,起身走到他面前,她身形瘦高,穿一身黑衣,在微弱的烛火下,本来单薄的身影硬生生显出几分鬼一样的冷清来。偏偏她嘴角还带着微微的笑,整个人既可怕,又魅惑。
这样的一个漂亮姑娘,怎么看起来这么可怕?
白璧轻声笑了一下,道:“那人就没告诉你……留个遗言?”
那偷的脸色在烛火之下几乎是青黑色的了,瘫在地上,连声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我不知道他是谁……”
“那人什么样子?”白璧心道:现在的混混们胆子可真大,都不知道是谁就敢办事了。“这你总该还记得吧?”
那偷哆哆嗦嗦地回忆了一下,犹豫道:“是个男人,穿着黑色的衣服,带着斗笠,手里拿着鞭子,耳朵下有一个红色的痣,”顿了顿,咽了口口水,心地瞥了一眼白璧,又被吓得浑身一抖,忙道:“他是个瘸子,瘸在左腿。”
白璧低头想了想,无奈她认识的人实在不多,一时间也没想起来这人是谁。料想这个贼不至于继续骗她,又问道:“那人就让你过来偷东西?”
“他让我把这个放在你的包裹里……”偷从怀里摸出一个青色荷包,里面鼓鼓囊囊地塞了颗药丸。白璧拎着系荷包的绳子嗅了嗅,没什么奇怪的味道,甚至还带一点清淡的杏花香……她对药毒并不太了解,随手扔到桌子上,又问道:“他给了你多少钱,让你这趟买卖都敢接?”
这可怜巴巴的贼早就吓死了,心道:再给我一次机会,打死我都不接!一边颤颤巍巍心疼万分地从靴子里摸出来一张一千两的银票出来,白璧嫌弃他,随意看了一眼,摆了摆手,示意他赶快滚。那贼乍得此生机,顿时神色眼神一亮,连滚带爬地挥舞着银票跑出去了。白璧端详着桌上青色的荷包,眉头皱起来。
什么东西?毒药?解药?特殊气味招人跟踪的?招虫子的?白璧暗道:早知道多跟傅川学点了,也不至于连毒药解药都看不出来了。
白璧叹了口气,把自己重新扔到床上。心道:中原真麻烦。
她早就习惯了西北和西南两地来回跑,但两地民风淳朴,远比中原武林的勾心斗角要单纯得多。她固然能保护自己,也不愿意将自己陷入这样的泥潭里。
第二日一早,白璧便匆匆离开,想了想,还是将那荷包带走了。她本就是好奇心重的人,这样莫名其妙得来的荷包,纵是真的对她不利,她也得弄明白了是怎么个不利法才甘心。走之前她还简单拾掇了一下自己,这才前往越家庄。虽然很多人都跟她说过越云与白立衡关系颇深,白璧自己也能隐隐约约记起时候与他见面的情形。但无论如何,已经过去了十几年,这十几年白璧被仇恨和怨愤塞得满满的,哪还剩下空处来记起这些年少时的故人和往事呢?
越云对她来说,更像是熟悉的陌生人。
她回想着宋安铃对他的评价:谨慎。本以为定是个严肃、脸色镇定的老人,不料,甫一见面,就见越云急匆匆地冲上来,满脸褶子地笑道:“阿璧丫头,还记不记得我了?”
说真的,并不太记得了……白璧颇有些惊奇地看着他,慢慢才从记忆里记起他年轻时的模样来。越云觑着她的神色,笑道:“记起来了?”
年轻时的越云和现在差别也不大。他和白立衡差不多的年纪,经年下来,脸上也不免带了一点风霜之色,但他身材高大,面色红润,蓄着的胡须看起来都透着从容和妥帖,令人望之可亲,定会觉得此人十分稳重。
白璧就笑了笑,将宋衡写给他的信递上,这才道:“越叔叔,好多年不见了。”
这句话说得沧桑极了。此番相见,他不是年轻力盛正当壮年的中原刀客,她也不再是天真懵懂的稚嫩少女。不过是见与不见,中间一下子隔开了纷纷扬扬十几年,记忆都变得面目全非,而人间早已换了天地。
越云道:“你来得巧。这几日就是我们四大世家例行的聚会。因为柳门主去世,今年中原武林大会必定要提前举行,我们这几家的聚会就提到前头来了。”
中原四大武林世家:剑门柳家、千机山庄霍家、越家庄越家、药王谷傅家。都是赫赫扬扬上百年的世家大族,积淀极深,人脉甚广。就是武林盟主,也多在这几家中产生。近几十年越家庄和药王谷越发避世,武林盟主竟只在千机山庄与剑门中出来,而上一任武林盟主,正是柳七月。
越云闭口不提曙色盟之事,白璧虽好奇,却也不便逼问。笑了笑,便与他聊起近日中原武林的新闻,而此时,最新鲜的事莫过于柳七月之死。白璧笑问越云对此事的看法,越云颇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道:“有些不该做的事,时间长了,在心里一次一次提起来,最后只怕连自己都过不了那道坎。”
他说的应该是柳七月了。白璧暗道:这是说柳七月后悔当年所为,这才被杀么?但柳七月身份极高,既为剑门门主,手掌中原最大门派;又为武林盟主,号令中原武林,身份高者必然会更珍惜自己的名声,而不至于仓促之间便为人所胁迫。甚至柳七月如此地位,武功亦是江湖一流高手,死法如此蹊跷,也不能不为人所怀疑。
“日子久了,过得太平了,提着的心就放下去了。可是啊,你这心一落下去,别人的可没落,剑门之祸,是早晚的事。”白璧总觉得,越云笑眯眯的眼似乎总带着一点看穿世事的透彻,这一点透彻又和宋衡不一样。宋衡始终站在高处,俯瞰人间,自然颇多超脱处;而越云始终身处其间,却能隔着世人,看穿其间的把戏。白璧不由地对越云生出了好奇来。
“你不必这么看着我,”越云笑着一点她,道:“你若是留心,时间久了,你什么都会懂的。老人能教给你们的,不过一点微薄的经验罢了,你听听就是,不听也无妨,反正你早晚都会明白。”
白璧拊掌而笑。一不留神,最好奇的事不由自主地溜出了唇角:“越叔叔好像和我爹并不太熟。”
越云笑道:“如果以见面相谈的次数来算,我们俩可的确不熟。但这世上有一种人,即使你与他不熟,见他一面,如见三生挚友。你父亲大概就是这样的人。”
白璧就笑了笑。越云继续道:“我本来也许还能做一做你的师父的——咱们的拜师礼都成了一半。不过阴差阳错错过了。此事你可还记得?”
白璧老老实实道:“我也就记得此事了。”
“哈哈,”越云性格谨慎,见的事也多了,并不以这样的直率为忤,反倒觉得如此坦言爽快得很。不禁大笑道:“你天资不错,关山刀虽血气磅礴,本来并不适合你,但你也能学得来。你爹可惜你的天分,本来想讨一讨我越家刀的看家刀法来——这些年来,越家刀里最厉害的几式我越家庄弟子竟没人学得来,给你倒是正好。当年我输给你爹,答应教你的事自然要办。”越云将桌上的匣子推给她,道:“你且在此住上几日,好好琢磨一二。唉,若不是白家出事,你拜到越家庄,才最合适不过了。”
若如此,关山刀与越家刀都有了最好的传承,白璧也不至于身担两门。但造化弄人,能到如今的地步,已是难得的结局了。越云很能看得开,越家刀最妙的几式交出去,竟也不觉得有碍。
白璧心道:吕老爷子和安铃姐姐都说越叔叔是最谨慎不过的细致人了,怎么这么一见,我竟没看出他的谨慎细致来。
越云看着她疑惑的神色,轻轻拍了拍桌子,微微笑道:“你不必介怀——我与你父亲的交情,”他顿了顿,似乎也在犹豫应该如何跟她解释,“我曾学过你们家的关山刀,如今将越家刀交给你,也不算我占了你爹的便宜。答应了的事我若做不到,将来只怕连他的面都不好意思见了。他这人哪,”越云又看了他一眼,“你和他像得很,只是这性子可别学他的。黏黏糊糊的,全攒在心里。”
白璧暗道:这一点行之倒是学到了。
越云指了指门外正守着门的大徒弟,道:“这是你大师兄。你若有什么事,一时间找不到我,找他就是。”
白璧应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