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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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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执拗的跟踪狂行径终于让敬介先生忍无可忍,就在案件发生的两个月前,他向美香女士说明了整件事情的原委。

美香女士痛骂了敬介先生,然后提出要马上还清全部欠款。提供资金援助的,正是美香女士的父亲。

美香女士将剩余一百万左右的欠款,按照挂号信遗失赔偿金额的上限,分成两笔五十万寄了出去。其中一个信封里还附带了信件,内容如下:

敬启 田中幸乃女士:

最近天气寒冷,不知贵体是否安康。贸然写这封信可能令您受惊了,我是井上敬介的妻子,名叫美香。

前几日,我从先生那里听说了他与田中女士曾经交往以及借钱的事。我很吃惊他居然借了那么大一笔钱,更吃惊这笔钱居然到现在还没有还清。这件事令我备受打击,也让我痛感自己这个做妻子的能力不足。

这么长时间以来实在给您添了不少麻烦。用挂号信可能不太礼貌,但还请允许我以此方式将剩余钱款全部还清。请您务必收下。

我为以往带来的麻烦向您道歉,也衷心祈祷您从今往后生活幸福。

致敬

井上美香

然而,幸乃的跟踪狂行为并没有因这封信就有所收敛,甚至打到家里的无声电话还比以前增加了不少。

最终夫妻两人讨论了一番,决定去附近的警察局报案。警察的动作比想象中还要迅速,马上就对无声的骚扰电话发出了“警告”,然而并没有什么约束力。过了一段时间,井上一家又开始隐隐感觉到幸乃的影子在周围出没。

案发当夜,敬介先生刚好夜班,时间过了深夜一点,他的手机突然响起来。看到屏幕上显示出美香女士姓名的瞬间,敬介先生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袭来。他光凭直觉就想到了电话的内容应该是跟幸乃有关。

他茫然地按下了接通按钮,一阵从没听过的轰响冲入耳中。他拼命叫着美香女士的名字,那几秒钟,令敬介先生感觉时间长得没有尽头。

“喂,孩子爸爸……是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在外面。”听到这细碎的声音,敬介先生眼前的世界逐渐变成了一片空白。

那便是敬介先生所听到的,美香女士最后的声音。

搜查工作十分简单。主要包括公寓周边的目击证词、美香女士最后的那通电话,还有从幸乃房间中查收的日记本。而她过去因抢劫伤人案被送入儿童自立支援机构[4]的经历,也更加印证了她行凶的事实。

其中最引人注意的便是在幸乃房间内发现的几十本日记。那里面偏执地记述着“无法接受”“想杀人”“绝对不会原谅”之类的,对敬介先生及其家人的憎恨,其间还混杂着“想死”之类的字眼。

自从敬介先生宣布要与她分手那天开始,幸乃的日记一日都不曾中断过,然而在案发的数周前,日记却戛然而止,只留下了这样的绝笔:

“该和自己诀别了,就在今天,也要跟日记告别了。谢谢你能喜欢上我这种毫无价值的女人。永别了,敬介先生。”

在幸乃被捕之前,纵火杀人案的原委就已经铺天盖地布满了报纸版面。在她被捕后,这些报道又风头一转,开始了关于她过往生平与身姿容貌的混战。

特别是以周刊为首的媒体,对幸乃长相的追查已经到了执着的程度。幸乃在案发三周前曾接受过大幅度整容手术,一部分的周刊便在报道中推断:“她这是想隐藏自己的犯罪行迹!”

报道中还包含了她的私生子身份以及过往经历,还有她那个做酒吧女又十七岁生子的母亲。当然也没有落下她备受养父虐待,中学时参加了不良团体,后来因涉嫌抢劫伤人案而被送进儿童教养机构这些事实。以及在离开机构后,她看似洗心革面回归正途,却又因心爱的人与自己分手而再次化身野兽的经过……

这种可以说是陈词滥调一般的成长历程和分手情景被反复玩味,在满足了人们猎奇心理的同时,往往也会唤起人们的同情心,从而成为酌情轻判的依据。然而,参照“永山基准”[5]这一死刑判断标准来看,认为无法免于极刑的人还是占了大多数。

整个夏天,两家电视台如同搞竞赛一般轮番上阵进行报道,也对这种舆论的形成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其中一则报道是住在现场附近的一位白发老婆婆的证词。她细致入微地描述了案发当晚幸乃在现场周围徘徊的样子,并攥紧了胸前的挂坠,喋喋不休地说道:“竟然把小孩子也卷进来。像她这样根本就不是人,必须判她死刑。神是不会宽恕这种事的。”

另一个则是敬介先生所住公寓的房东,草部猛先生。草部先生成为当地的居民委员已经很多年了,案发前一周他还调解过附近公园里少年团伙之间的纠纷,深受周围居民的信赖。

草部先生与受害者美香女士关系很好,对待那对双胞胎姐妹也如同自己的亲孙女一般疼爱。听说他们一家被跟踪狂闹得鸡犬不宁后,每当遇见幸乃,他总会上前打招呼,甚至包括案发当晚。有几次他还瞒着美香女士把幸乃叫到了自己家里,打算开导开导她。

最开始,草部先生当然只是对这种纠缠不清的卑劣行为感到义愤填膺,然而幸乃所抱持的那种孤独与虚无超出了他的想象,令他渐渐从单纯的好奇,不知不觉间开始将她视为必须保护的对象。

草部先生在那场火灾中也吸入了浓烟,住院接受治疗的他无疑是案件的受害人之一。然而在他出院后不久接受电视台采访的时候,内心却表现出了极为复杂的感情。

——您认识田中嫌疑人吗?

“发生纵火事件之前,差不多每三天就能碰到她一次。虽然平时她就总是无精打采的,但事件当天晚上的脸色已经可以说是可怕了。”

——请您描述一下当天晚上的情况。

“当时是晚上八九点钟的样子吧。我看到她拿着一个大袋子在公寓周围转来转去。直到现在我仍然非常后悔当时没有留住她。我一直觉得,说不定正是我自己迫使那孩子干出了这种事。”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也说不清楚,但我就是没办法和大家一样,把所有罪名都推给那孩子。我也觉得很对不起美香女士,可自从案件发生后,我梦里就全都是田中幸乃的脸。而且是她动手术之前,会对大人们察言观色的小女孩一样的脸。当然,也并不是说因此就能够宽恕如此残酷的罪行。”

尽管自她被捕以来已经过去了半年的时间,但人们对案件的关注度依然未减。特别是当受害者家属“无论如何都希望判处极刑”的发言被媒体刊登出来时,舆论总会毫不犹豫地产生共鸣。

此外,八卦节目还为本案冠以“整容灰姑娘纵火杀人事件”这种标题,而案件的公审更是从侧面为其社会关注度的火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无论是陪审团第一次在法庭上提出死刑请求的“上野按摩师杀人案”,还是第一次做出死刑判决的“川崎杀人焚尸案”,或是面对检察官提出的死刑请求,市民们第一次作出了无罪判决的那起神户连续抢劫杀人案,每当陪审团法庭在审理死刑案件中遇到这许多的“第一次”,媒体便一片沸腾。而陪审团制度本身也才刚开始实行不久,几乎所有的情况都是“第一次”,于是人们便逐渐习惯了这样的第一次,开始感到索然无味了。

在这样的大前提下登场的纵火杀人案,以及案件里的被告田中幸乃,令记者们久违地悸动起来。陪审团法庭对“女性”提出的首例死刑请求——那个因个人缘由而烧死了母女三人的女人,将首次面对普罗大众的制裁。案件所带来的冲击,不可谓不大。

纵火案公审的第一天,回顾幸乃生平的八卦节目主持人用这样一句话作为专栏的总结:

“我们终将会是历史的见证人吧。”

尽管对那张扬扬自得的脸十分厌恶,但我的心确实也在为此激动不已。

一审的集中审理过程长达五日,此时距案发时已过去了两个季节,进入了十一月下旬。我当然是希望能够把前四天的审判全部旁听一遍,为此不惜逃了大学的课,只可惜一直未能中签。尽管如此,在终审判决的那天,我还是如往常一样走出了家门。

横滨的官厅街两旁种满了银杏树,在秋风吹拂下树叶荡出一层层金色的波浪。尽管今天是工作日,却依然有很多人在树下摊开素描本,画起了各自心中的颜色。

从车站去往法院的途中,一个陌生的男人过来跟我搭话。

“小妹妹你也是去那个吗?去旁听的?”那个面前摆着画布、贝雷帽压得很低的男人慈眉善目地冲我微笑道,“我平时也都在这里画画呢。今天感觉人出奇地多啊。这么受关注吗,是什么案子来着?”

“是纵火案。就是那个在绿区死了母女三个的。”

“啊,那个吗?说起来好像在杂志上也看到过,叫‘灰姑娘’什么的来着,整容的那个。那张脸可真让人害怕啊,表情看着都没个人样了。”话是这么说,男人却又开心地晃了晃肩膀,“是吗,这样啊。好可怕呢。死刑吧,肯定是死刑了。审理这种案子根本是浪费纳税人的钱。这种人渣就是得早点杀了才好。”

想想至今为止媒体报道的那些内容,男人说得一点也没错。可是尽管大脑中分析得头头是道,“杀”这个词的冲击感,还是让我一瞬间犹豫了。

“说得是呢。可能真的是这样吧。”我实在找不到其他合适的词语。男人心满意足地缩回脖子,继续画画去了。

“为什么人类总是互相残杀呢。真是疯了。明明世界如此美好。”

听到这句话,我不由得越过他的肩膀看向画布。那小小的方形边框中,有一个温暖而色彩斑斓的美好世界,向着远处无限延伸。

法院前面挤满了人,包括媒体临时雇来的主妇们、熟门熟路的旁听爱好者,还有腋下夹着素描本的法庭画家,各种各样的人都老老实实地排成一列。

那个在电视上讲述了决定性目击证词的白发老婆婆也在其中。作为检方那边的证人,几天前她就应该已经出庭作过证了。老婆婆身边跟着一个与这种场合格格不入的金发少年,也许是她的亲戚吧。老婆婆脸色绯红,说教似的在他耳边不停低语着什么。

等了大约三十分钟的时间,中选号码终于贴出来了。除相关人员与一部分记者外,用作分配的一共有五十二个席位。那寥寥无几的椅子,最终却吸引来了近千人。

前胸贴后背地紧密排在一起的队伍一点点动起来。我也连忙挤进嘈杂的人群,努力寻找自己的号码。之前明明毫无把握,可一旦中选了又马上觉得这是必然,真不可思议。

将抽签的纸条换成紫色的“公审旁听券”,我迈步走进了横滨地方法庭。一到里面,播音员和新闻节目主持人等名人的密度立刻高了起来,整个空间里充斥着外面无法比拟的紧张感。

下午三点二十分,允许进入法庭了。记者们争先恐后地跑了起来,我也被他们带着加快了脚步,以便守住自己平时那个右手边靠后的位置。其他的旁听者紧随其后鱼贯而入,座位瞬间就被填满了。

没过多久,三名身着法官长袍的审判长走了进来。从他们云淡风轻的脸上一点也判断不出判决的内容。

接着,从审判长背后的墙壁那头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是八名陪审员,包括补充成员在内,共三名男性、五名女性。这些陪审员与审判长不同,他们只是一般民众,内心的情绪溢于言表。看到他们脸上的表情,我的心都揪了起来。

对面左手边的大门徐徐打开了。田中幸乃在女法警的带领下走入法庭,人群之中一片喧嚣。“肃静!请保持安静!”一名审判长拼命提醒着,议论纷纷的声音却并没有消失。

就连我都情不自禁发出了一点声响。我曾经对着媒体报道中刊登的照片想象过她的样子,然而现实中看到却觉得与自己的想象相去甚远。她躬起的后背看着像个常年从事农业劳动的老人,不自然的苍白皮肤,眼神四下游移,表情更是呆滞至极。唯独那张脸,因为做了手术的缘故,倒是非常标致。

入座之后,幸乃的身影便与重归寂静的法庭融为了一体。明明她才是今天的主角,一举一动都被在场的所有人死死盯住,可她又像是会在眨眼的瞬间消失无踪似的。

我的脑海中突然一闪而过她所写的日记,那里面记述了一直被周围人所无视的日子。频繁出现的“想被人需要”,就如同是她前半生的关键词。

“起立!”一声号令响起,所有人站起身来。点头示意大家落座后,审判长立刻传唤幸乃上证人台。

审判长的位置能够纵览整个法庭,他从那里俯视着幸乃,微微低垂着眼。终章的序幕就此匆匆拉开。

“在对你宣读判决主文以前,我想先陈述一下作出这个判决的理由。”

数名记者突然脸色一变,夺门而出。刑事审判中的惯例是直接宣读主文,不过,遇到处以极刑的场合,基本都会有所不同。据说是因为担心判决结果会引起被告精神上的混乱,导致其无法正常地听完判决理由。

我根本无法从幸乃身上移开视线。虽然并不能通过背影解读她的内心,但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掉转目光去看别处。

审判长的声音在法庭中游荡,仿佛那种生活在深海里的鱼一样。

在毫无心理准备的十七岁母亲身边——

养父所带来的残酷暴力行径——

中学时期的抢劫伤人事件——

审判长饱含温情的声音,在叙述中渐渐变得生硬,就如同他脸上的表情一般。而以“即使考虑到以上这些对被告有利的现实情况”这句话为分水岭,在下一个瞬间,他的话语变得严厉起来。

无辜的前任交往对象——

考虑到其计划性与深深的杀意——

丝毫没有反省的样子——

证据的可信性非常高——

判决理由本来是念给谁听的呢?第一次听到死刑的判决理由时,我便有过这种感觉。对于接下来就要被宣布死亡的人来说,是“综上所述请接受这个结果”的意思吗?又或者对于被愤怒驱使的死者家属与市民来说,可以以此一解心头之恨吗?

朗读持续了十分钟以上,令人窒息的紧张感持续的时间则还要更长,审判长甚至曾一度微微颔首。就在我觉得自己要承受不住沉默中的压迫感时,众人期待的那句话突然而至。

“主文,对于被告——”抬高一段的声音在法庭内回荡,“处以死刑!”

话音未落,这回有将近二十名记者一齐站了起来。椅子声响成一片。在他们冲出去的那扇门后,“死刑!死刑!死刑!”“浑蛋,搞错了!”“整容灰姑娘,判了死刑!”叫喊声交织成一片。

审判长咳嗽一声,强调了一下自己的存在感。

“希望,被告能够保持心态平稳……”

讲到最后这些结束语的时候,法庭中的空气才有了些许缓和。几名旁听者立刻就要起身离席,我却没有任何动作。心中毫无以往的那种兴奋感,甚至想不出来以前来听庭审的自己到底为了什么而觉得有趣。

此时此刻我心中充满的只有违和感。这场庭审与我以往旁听的那些一定有什么决定性的差异,然而我又搞不清那到底是什么。

突然间,仿佛一根细线拉起了寂静的帷幕,一个怯懦的声音敲打在所有人的鼓膜上,令嘈杂的空气当即凝固。

“非、非、非常抱歉。”听到声音的几个人回过头去,“生、生到这个世上,我、我、我很抱歉。”

幸乃的话让审判长移开了视线,还有几名陪审员擦了擦眼角。一名检察官活动着肩膀,律师们疲惫地互相点头示意。审判的大幕慢慢落下。

然而就在这时,又出现了异变。再次被拴上法绳[6]的幸乃,突然像被什么吸引了似的,猛地回头看向旁听席。

我急忙寻找她望向的目标。一个戴大口罩的年轻男人低着头,他旁边是在电视上发表过目击证词的老婆婆与金发少年,再后方则是一位怀抱受害人照片状似死者家属的女性正瞪大着眼睛。

看不出幸乃到底在望着谁。只是她那双仿佛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的眼睛深处,突然又闪现出一丝人性。就像是为了证明这一点,我看到幸乃随即露出了一抹笑容。

旁听者们看到不经意间笑起来的幸乃,一时都倒吸了一口气。持续一段的窃窃私语之后,众多的声音带着比之前更为汹涌的恶意,在法庭之中回荡。如同哀号一般吼叫痛骂着幸乃的女人的声音,以及试图制止她的法警的呵斥。

而幸乃,则全然置这些喧嚣于不顾,静静地离开了法庭。我拼命向着她的背影诘问:喂,你为什么会在那里?——我并没有在庭审中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离开法庭,我斜了一眼包围着其他旁听者的摄像机,又抬头望向那些银杏树。审判过程中一直萦绕心头的那种违和感,忽然间好像有了点头绪,并不是因为我当上了狱警的缘故,也跟什么女性被告、陪审团法庭或者死刑判决都无关。问题的关键在于,幸乃完全没有为自己的人生做任何辩解,连一丁点的抗争也没有。这一点就与以往我旁听过的审判完全不同。

我呆呆地回望法院。大脑中突然掠过了某日在居酒屋中一个陌生男人说过的话。

“反正,也确实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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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怀了高冷校草的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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