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忠义(2)
忠义侯府所在的长街是东西向的,此刻清晨,阳光自李砚身后照来,恍恍惚惚的,陈恨看得不大清楚。他眯了眯眼睛,想要再确认一遍,李砚究竟是李砚,还是自己的心魔。
李砚挑了挑眉,跨步上前,他行得缓,却是极有威严的模样。稍低着头,似是看自己衣摆或是鞋尖,沉吟唤道:“忠义侯。”
陈恨一听李砚这么喊他,便心道要完。他慢吞吞地站起来,朝李砚作揖,借低头的动作,也不敢看他:“皇爷。”
“元均走了?”
“方才动身了。”
陈恨出宫的时候刻意没去找李砚,他是想试探试探他。但他没想到李砚会亲自来,还会来得这样快。
“皇爷怎么会过来?”
李砚冷声道:“怎么?朕去得丞相府,去得镇远府,偏来不得你忠义侯府?”
陈恨应了一声不敢,李砚踏过三级石阶,再上前两步,脚尖正抵住他的脚尖。李砚这么做时,仍是微低着头的,倒仿佛是有意这么做的。
陈恨便下意识往后退,脚跟正靠在门槛上。他再往后跳了一步,便跳进门槛里,用侯府不高的门槛将自己与他隔开。
李砚一抬眼,便看见他身后什么东西晃了一下,伸手拉住他的胳膊,定睛一看,待看清楚那只是一只兔子灯时,不自觉便缓了神色,略带了笑意,问道:“你的尾巴?”
“不是不是。”陈恨把兔子灯拿在手里,心道是我买给你的尾巴。
那原本是买给李砚,现在被他看见自己插在腰带里,也不好意思送出去了,所以他只是抓在手里。
忠义侯府的堂内有一个小炉子,冬日里就在上边烧水沏茶,免得匪石在厨房与堂前跑这一遭,炉子烤着,还能暖和些。
不过陈恨离开侯府有十来日了,这炉子也就一直没人用过。
此时他坐在小板凳上,鼓着嘴往炉子里吹气。
陈恨是有意背对着坐在堂上的李砚的,只听身后李砚忽道:“年前说赏花儿,忠义侯今日可以了么?”
炉子里的木炭亮起来,又很快灭了。陈恨吹出来的一口气岔了,他用袖子捂着嘴,闷闷地咳了两声。
赏花赏花,就是造反。
他就说,就说李砚没那么容易把这一页给翻过去。自己要疏远他的决定,还是很对的。
“不行。”陈恨低声回道,“那棵树它……太难看了,皇爷看了要洗眼睛的。”
木炭终于烧起来了,陈恨把水壶架在上面。一直等到蒸汽把壶盖给顶起来,便垫着一块抹布,提起水壶,转身给上座的李砚沏了茶。
白汽氤氲起来,陈恨又微垂着眸,只盯着茶盏看,李砚便看他看得不清。
他有意把水壶放在二人之间的高桌上,好再把他们隔开。
太难堪了,从来就没有这么相处过。陈恨双手搭在膝上,只低着头不说话。
又爱又怕的,还有一点心虚。
很艰难地挨到将要正午的时候,陈恨轻轻开口:“皇爷回……”
李砚提起茶壶,很自然地给自己续了一杯茶,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不走,陈恨也不能拉着他走,便改了口道:“匪石不在,臣去弄点东西来吃。”
有了这个借口,陈恨就躲去了厨房。
忠义侯府,李砚从前来逛过两回。
第一回是陈恨封侯之前。工部上报,忠义侯府修缮完毕。那时候陈恨就住在宫里,但是李砚没去找他,他一个人,乘着月色,将侯府逛了一圈。
忠义侯府是百年前修建的旧府邸,现在再看,已经有些不大如意了。李砚一边逛,一边想着要怎么再给他改。改得让他住得更舒坦些,或许还能改得久一些,也叫陈恨在宫里住得久一些,这是他的私心。
从忠义侯府出来,他骑在马上,余光瞥见侯府隔壁的宅子比侯府还要大,便多看了两眼。
匪鉴会意,回道:“那是从前吏部尚书的宅子,被一个姓胡的商贾买下来了。”
李砚点头,吩咐道:“嗯,让工部问问他。”
匪鉴的话传下去,第二日工部尚书果然就去问了陈恨,问他要不要把侯府扩一扩。陈恨一摆手,说没住几个人,没什么可麻烦的。
工部尚书觉着不扩侯府,对皇爷不好交差,就悄悄对他说:“这恐怕是皇爷的意思。”
陈恨再摆了摆手:“得了吧,皇爷每日这么多奏章,能管我的衣食住行?”
彼时李砚在养居殿听工部尚书的回话,笔尖一顿,在纸上晕出好大的一个墨点。他从这时候开始明白,皇爷与李砚,于陈恨而言,是有些许不同的。
他第二回来侯府是在陈恨封侯时。祭天之后,侯府大宴宾客。晚上陈恨把宾客送走,一转头看见李砚从后门进来了,两个人又一起喝了两杯。
酒喝多了,李砚便不敢看他,生怕从眼中泄露了什么别的心思,只好垂眸,将温柔溶在杯中酒水当中。
他说:“天下与卿同守。”
陈恨以为他是在夸忠义侯,还笑着推辞。
其实李砚说的是——天下与卿,朕同守。
如果算进上辈子,上辈子永嘉元年的除夕,陈恨以赏花的借口造反的那一回,可以算是李砚第三回来忠义侯府,不过李砚一点都不想算上那一回。
还有就是重生之后,他来侯府把陈恨带回宫去。只是在宫中与侯府匆匆的一来一回。
总之,他很难得来一趟忠义侯府。
李砚先去陈恨的院子里转了一圈,院里的梅花树开得正好,根本不是陈恨方才说的难看到要洗眼睛。
他又想起那时候树枝交叠,月光稀稀疏疏地落下来,他站在花树下,陈恨在廊前给他下跪。
后来李砚去了厨房,看见陈恨口中衔着绸带,正给自己绑袖子。他算了算时辰,感情他花了近一刻钟在绑袖子。
李砚上前,把那绸带从他口里取出来,一言不发,只是帮他将袖子绑好了。
“皇爷,你想吃什么?”
这句话问了也是白问,陈恨方才逛了一圈,厨房里没什么吃的,并没有供李砚挑选的余地。匪石不在家,张大爷自己有私房钱,吃得也滋润,看陈猫猫吃得这么圆润就知道。
“随你喜欢。”
陈恨顺手抄起菜刀,所谓士之怒,伏尸二人。拿着菜刀,有了底气,他感觉自己说话都说得大声了些:“白菜行吗?”
“嗯。”
陈恨心想,李砚金贵,这回来侯府,也只带了匪鉴一个侍卫,若把他带出去,若出了事,他担待不起。总归晚上还有元宵宫宴,饿不着李砚。
那白菜还是年前自己逛市场,看见百姓们都在囤白菜,顺手买的四棵。府上四个活物,一人或者一猫一棵,现在就只剩下陈恨的还在。
匪石不在,没人开火,柴房里堆着的柴火也就没人劈。
李砚从前将忠义侯府逛过一圈,自也知道柴房在哪,去抱了一堆木柴来,随手掂起斧子劈柴。
这种事情他在岭南常做,陈恨不管他,现在更是不敢管他。他只敢将菜刀剁在案板上,震得白菜叶跳得好高。
待李砚在灶前蹲下,生起火来,平日里皇爷与侯爷很难接触到的烟火气儿,才将两人之间的气氛熏得暖了些。
“离亭。”这时李砚正蹲在地上,往灶里添柴,忽然抬头看他。
“怎么了?”陈恨低头看他,恍若回到岭南,他与李砚在厨下也是这样的场景。
“是不是宫里哪里不好,惹你不高兴了?”
李砚来,就是问他这一句话的。
“没有,宫里很好,臣住着挺好的。”陈恨想了想,又道,“过了十五,朝中各项事务就该运作起来了,御史徐大人不怎么看得惯臣,臣怕他参一本。”
御史徐大人,就是苏衡临走前托他照顾的、徐丞相府上的徐醒。他们从前是朋友,后来徐醒觉得他偷奸耍滑,危害社稷。徐醒是正宗的世家子弟,看不惯陈恨的混混作风是自然。
不过他与徐醒有过节是真,但是他这个说法却假得很。
李砚顿了顿,问道:“那你就不回去了?”
“臣不回去了。”
李砚很久都不说话,陈恨便松了口气。
再过几日,他把辞爵的折子递上去,李砚肯定也就顺水推舟地批了,顶多头两年找几个人监视他,看他有没有什么异动。他只要顶过这一阵子,这事儿也就完了。
系统任务的事情他倒是不大在乎,他想着,这个系统应该会根据剧情变化给他安排任务,他离李砚离得远了,任务也就没李砚什么事儿了。
一锅乱炖的菜算不上好吃,两个人就在厨房里吃午饭。
“菜不好吃,总还有酒喝。”陈恨在厨房逛了一圈,讪讪地笑道,“只有料酒了。”
李砚道:“已经让匪鉴去了。”
不多时,匪鉴便提着两个小酒坛回来了,他二人坐在厨房里喝酒吃菜,匪鉴蹲在屋顶上。
陈恨见他一个人待在屋顶,挺不好意思的,忠义侯府总不会有刺客,便想喊他下来一起。可是才一喊他,匪鉴就跳下屋顶翻围墙逃走了。
陈恨笑他:“真是的,没吃饭还这么有精神。”
李砚忽然喊他:“忠义侯!”
陈恨一激灵:“臣在。”
“离亭?”
“皇爷喝醉了?”陈恨伸手将酒坛拿走,不就一会儿的功夫没看着他,怎么就灌了半坛子?他劝道,“晚间元宵宫宴,皇爷别喝了。”
李砚倒是还听他的话,撑着脑袋缓了会儿神,目光朦胧,借了半分酒意问他:“忠义侯以为,天下负心人,要怎么处置?”
陈恨一激灵,方才吃下去的酒全都化作冷汗。李砚肯定没喝醉,这人酒量大,装醉套他的话。
酒酣耳热之时,问这种问题,分明是请君入瓮的剧本。
负心人?明摆着就是说他造反,负了李砚了。
陈恨手足无措,结结巴巴地说:“这个负心人……他……其实是有苦衷的。”
“嗯。”李砚点头,也不再说话。
陈恨还以为这一关又这么混过去了,不料李砚又道:“朕问你怎么处置,没问你负心人有没有苦衷。”
“臣……”陈恨挠头,“从前有一个虬髯客,他拿负心人的心肝做下酒菜,但是皇爷您不可以与那些游侠相比。”陈恨灵机一动:“这个有一句话,说‘善恶有报’。那个负心人蔡伯喈,最后都被雷给劈死了,所以皇爷不如把那负心人放了,天道有常,一定不会叫这个负心人好过的。”
“放过他?”李砚嗤笑,借醉拉住他的袖子。
陈恨想把自己的袖子给拉回来,李砚却拉得紧,是怎么也不打算放过他的模样。
他不明白,李砚到底是怎么想的?
若单是要治他意图谋反的罪,匪石处事谨慎,他恐怕是抓不住治罪的证据,莫名要治一个封侯未满一年的忠义侯,他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
所以李砚一方面先把他放在宫里,好盯着他,不让他再有小动作;另一方面想法子治他的罪。
如若李砚真是这么想的,不如就顺了他的意,服个软、让个步。陈恨试探着轻声开口:“那臣辞了侯爵、将侯爵封赏全部退回。”
李砚猛地抬眸看他,许是酒劲上了头,他双眼通红,死死盯着陈恨,似是想要将他看个彻底。
糟了,猜错了。陈恨心中咯噔一响,他这步棋真是太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