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断桥之约
1
斩荒又复回到山巅,面上狂喜之色丝毫无法掩藏。
逆云恭声询问:“主上,刚才的异动是?”
斩荒一振袍袖,喜道:“蛇族的气息。我苦苦寻觅的人,已经出现了。”
逆云惊讶,连忙拜下:“恭喜主上。”
斩荒颔首,向来充满诡谲与阴鸷的脸上,此时是无限喜悦与温柔:“她将我的元神贴身温养数年,她蛇族的气息我再熟悉不过!若不是她,或许到如今我还无法醒来,她就是我命中注定之人。”
逆云听到此,却磕首请罪:“是属下护卫不利,才会让主上遭受元神碎裂之苦。”
斩荒摆手,示意他起身:“此事怨不得你,成大事怎会没有风险?千年前是我要叛出九重天,也是我硬将元神离体,想助饕餮一臂之力,奈何造化弄人,天命不归,才叫天帝老儿至今高坐在那位置上。”说到此,竟又是愤懑不已,斩荒忙长长地吐了口气,平复自己的心情,让自己思绪再度想及小青,终是静了下来。
逆云见他神色几变,试探着问:“既然如此,是否立刻去找那名蛇族女子下落?”
斩荒思忖片刻,却是挥手否决:“大业为重,暂时不必。这次,我绝不再容任何差池!”
逆云颔首:“那接下来……”
“联系饕餮,该是时候动手了,”斩荒唇角一勾,俯望着山下欲滴翠色,眸中野心与喜色交织,情难自禁地笑道,“待成大事,便以这三界为聘礼,娶她做我的妖后!”
天亮之后,白夭夭听了小青所说状况,便同她一道前去药师宫附近搜寻线索。
冷凝落入斩荒圈套尚不自知,只是一味地在烦闷到无法控制时去残杀动物,残杀后用石壁上的法子调息,然平静稍纵即逝,她便只能如此周而复始,不过一个漫漫长夜,竟是让白夭夭和小青在隐蔽山谷草丛中发现了好几处动物尸骨……
白夭夭满是忧虑地对小青道:“只怕事情如我推测……”
小青愤愤然道:“一定是饕餮所为!那个齐霄说不是……他该不会是怕了吧?还说这次定能将饕餮拿下,原来都是吹牛……”
白夭夭也是蹙眉摇头:“的确不是饕餮。”
“不是?”小青满面疑惑,“那这些……”
白夭夭捂住胸口灵珠,稍稍施法,灵珠便是亮起白色光晕,与此同时,小动物上悠悠飘散起一层绿色光芒,而这微弱光线竟是刺激的白夭夭胸口灵珠忽明忽暗。
小青大是惊诧:“怎么会这样?”
白夭夭撤去法术:“眼下还未能有定论,但如果我猜得没错,此事因我而起,一切祸根皆是我种下的。”
小青顿时愣在原地。
白夭夭则心中急切,转身急急回药师宫去了。
2
冷凝望着镜中的自己,一身火红嫁衣,衬托的她面容如花一样娇艳,连鬓边朱钗也被夺去了光芒,她不禁露出了喜悦又满足的笑容。
许姣容亦是一脸笑意,扶在她肩上说道:“也算是因祸得福,眼下终于是定了下来。”
冷凝羞涩一笑。
许姣容执起桌上的犀牛角梳子,替她缓缓梳起长发:“今早一接到消息,我便赶紧去寻了这嫁衣来给你试试,没料到正合身,一点都不用改。我盼了这么多年,可算是盼到今天了,眼下只望着你们快些成亲,再不出半点乱子。”
许姣容说的几度哽咽,冷凝忙回身安抚般握住她的手:“姐姐放心,只要与师兄成了婚,我们便是名正言顺的夫妻,自是不用再惧怕小王爷了。”
许姣容噙着感动的眼泪点头,正待再继续为冷凝梳头,却从镜中看到了白夭夭愣在门口的身影,就笑着热心招呼她:“白姑娘,你快瞧瞧,冷凝穿着嫁衣多漂亮。”
白夭夭藏起眸中的失落,只望着冷凝,平平缓缓地说:“冷姑娘,有些有关药理之事,我想私下与你相谈。”
冷凝怔然不语,白夭夭便看向许姣容,许姣容愕然瞬许,便将梳子放在妆台上,笑言:“婚配嫁娶好多事情得张罗,我先去忙活,你们聊。”
见许姣容离去,白夭夭也收拾起自己心中的苦涩,仔细看着冷凝,问道:“药师宫中最近莫名多了一股妖气,今日我同小青去林中闲逛,竟是发现不少野兽尸骨。”
冷凝放在妆台上的手一颤,忙握住方才许姣容放下的梳子,似是要给自己勇气一般,可上面缀饰的珍珠却硌得她掌心生疼,她瞥往地上,心虚道:“既是妖怪作乱,白姑娘该去找齐少侠,我恐怕帮不上忙。”
白夭夭眉心稍蹙,继续追问道:“但这股妖气只有我体内的灵珠能够感应到,两者似有牵连。”
冷凝一皱眉,回眸盯着白夭夭道:“这我就不明白了,莫非白姑娘是妖,否则怎会与妖气有所感应?”
白夭夭不慌不忙,解释道:“你可记得当日中了小青的蛇毒,是我用灵珠为你医治。灵珠中聚集了上千年的法力,它曾在你体内停留,所谓善恶一念间,我怕你动了邪念……”
“此话怎说?”冷凝心中疑惑渐解,却是更加防备。
白夭夭低眸叹息:“恶念一起,堕入魔道。近日,怕是有什么触动了你心中的邪念。”
“人妖殊途,怎会将我与妖扯上关系?”冷凝扶着妆台,缓缓站起,看向白夭夭的目中是既冷且狠的光芒,“白姑娘故意此时来与我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莫非是想藉此事拆散我与师兄的姻缘?”
白夭夭忙苦笑否认道:“我是担心你。”
冷凝冷笑一声:“是担心还是手段,恐怕也在一线间。你心中,是否喜欢师兄?”
白夭夭神色霎时便有些慌了:“我……我对他……”
竟是不知道如何开口。她对许宣的情绪太过复杂,连她自己都分辨不清。若是对紫宣,经历千年,她尚且能说个明白,那是最纯粹的喜欢,那是最沉重的愧疚,那是她想长长久久朝夕相对的人,那是她寻寻觅觅千年都望能挽回补救的人,可是许宣……
他的确是紫宣的今生今世,他体内有紫宣被封印的神识,许宣让她千年的愿望成真,她也同样于心里立下重誓,要守他护他,让他一生平安喜乐。
可他终究不完全是紫宣。
他是个凡人,性格刻薄、古怪、自负。
他忘了她,他今生有了婚约,能放进他眼中的不过是冷凝与药师宫。
这样的许宣,她能坦然说喜欢吗?
白夭夭纠结迟疑的神色落入冷凝眼中,自是讽刺异常。冷凝复又冷笑一声:“果然如此,我只当白姑娘是修仙之人,又与我有救命之恩。万万没想到,你竟口蜜腹剑,不择手段!”
白夭夭回过神来,见冷凝误解,只能苦苦解释:“妖化毁人心智,催人恶念,即使是人也会成妖。”
冷凝旋身,望着镜中貌美如花的自己,不屑嗤笑:“危言耸听,我生来是人,如何成妖?”
白夭夭还待再说,许宣却急急推门而入,大声说道:“师妹,这桩婚事不能……”
冷凝看见许宣,抢先奔到房门口,将他紧紧搂住,埋首在他胸前,再稍稍回眸,挑衅地看向白夭夭。
许宣因为见到白夭夭也在房中,顿时神情一愣,连被冷凝抱住也来不及回应,狐疑问道:“你怎会在冷凝房中?”
“我……”
“师兄,白姑娘是特意来祝福我们的,”白夭夭还来不及解释,冷凝就甜笑着对许宣抢先说道,又退开一步,给他展示自己身上的嫁衣,“师兄你瞧我身上的嫁衣,是姐姐方才送来的,好不好看?”
许宣目光在冷凝身上稍纵即逝,只是固执看向白夭夭,不愿相信她是来祝福的……他在等着她解释。可白夭夭却只是低下了头,不敢与他对视。
几瞬过去,许宣见她竟然没有否认,面色逐渐变冷。
见二人神色各异地沉默,冷凝眸间滑过一丝冷色,唇角却是上扬,继续用天真声色道:“其实,若不是白姑娘寻觅饕餮找回红芯,我又怎会因祸得福,这场婚事又岂会如此水到渠成。说起来,她才是咱们真正的大媒人,师兄你说,咱们该怎么谢谢白姑娘?”
“哦,”许宣视线一瞬不移地锁住白夭夭,一字一句地问:“那还要问白姑娘自己,想要怎么个谢法。”
白夭夭抬头,望着许宣,心中酸胀不堪,他为何要逼她至此……
苦苦一笑,她轻声恸道:“我从来都没要你答谢……”
许宣却是理解成了其他的意思,脸色愈发沉了下去,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还未出声质问,身侧冷凝就已附在他耳边悄声道:“师兄,这场婚事恐怕不能当儿戏了,我们没有回头路……”
许宣愕然,还未有所反应,眼见他二人亲密神态的白夭夭已是胸闷到无法呼吸,难以自持地转身走出了房门。
3
白夭夭心中凄苦,她不知自己这样的心痛与嫉妒,是不是仅是为了紫宣这一世要迎娶他人了。
若是如此,她可否像从前那样安慰自己,只要他安好便行,又可否想着来世她早些寻得他,让他后面的轮回转世都只为自己停留……而等得他历经人间苦难,元神逐渐修复,他重归九重天之时,是不是她也还依旧是他的唯一……如此千年万年,再不分离。
那她是不是可以想开些,不过是一世罢了。
短短数十年而已。
千年她都已经等过了,这短短数十年还有何可惧?何况她至少知道了他在哪里……
而且紫宣的神识亦控制不了许宣的行为,所以更是怪不得他。
这些……这些……她都已经想的如此清楚了,为何还是如此心痛……
是她真的太过小心眼了吗?
白夭夭脑中浮现起许宣的坏笑,他的嘴不饶人,他的尖酸刻薄,他的睚眦必报,他的贪财自负……
还有他的医术过人,他对待病人时不经意间露出的温柔,他染上疫症时的慨然无惧,他对付饕餮时的机敏与细心……
他揶揄看着自己的眼神,却一本正经道:“白姑娘,你听我的就对了。”
一想到过往相处的种种,白夭夭几乎难以控制住自己的心跳,可是,如果她喜欢上与紫宣如此不同的许宣,对紫宣会不会是种背叛?
不可能的……
她不可能喜欢许宣,她对他的特殊情绪,仅仅因为他体内有紫宣沉睡的神识罢了。
这一路漫无目的的行走,竟是走到了西湖。
白夭夭错愕地看着面前依旧如一汪上好碧玉的西湖,想到了紫宣与蛟龙的恶斗乃至魂飞魄散,和五百年前终于在湖面寻得他元神碎片时惊喜的自己。
手捂上胸口,她苦涩一笑,耳边却忽然传来许宣的声音,震碎了她那些回忆。
“西湖很美。”许宣站在她身边,侧眸望着满目哀戚的她,心里还有一句没有说出:却是比不过你。
“是吗?”白夭夭愣愣望向他,“我留在西湖边的回忆,却大多不太美好。”
“我的却很好。”许宣远远看向湖中亭,在这里,第一次有人对他说,让他放下沉重责任,只用做自己就好。他就此对她起了不一样的心思,可她却悉数辜负了。
他收回目光,再度望向白夭夭,湖风吹起她鬓边秀发只觉她如玉面上愁绪盈然,惹人怜爱,他几乎是恨不得将她立时揽入怀中,宽慰她,逗逗她,让她露出以往那般天真纯净的笑意,可是他却没有资格……
她的心中,只有另一个人。
“一同走走吧?”勉强平静了呼吸,许宣提步,沿着河堤往前走去,这十来里路跟来,他竟全然不觉辛苦,心里藏的那些话和情绪,若是再不说,他或许便会就此疯了。
湖风愈盛,似是山雨欲来,许宣面容在阴沉天气下愈发冷了下去,他出声问:“从昨日我许诺冷凝婚事,一直到现在,你倒是冷静,不,应该说冷漠,你该祝福的人应该不仅仅是冷凝,我呢?”
白夭夭失落地抬头望向身侧的许宣:“宫上如果是为了此事置气,你要百句千句的祝福,那有何难?……只不过,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许宣似是觉得有些可笑,纤薄唇角倔强抿起,他停住步子,认真望向白夭夭:“那你说,我想要什么?”
白夭夭也随着停下步伐,湖风吹动她长袖,更显得她瘦削单薄,她专注看入许宣眼睛,摇头道:“我从来猜不透你的心思。”
许宣唇边笑意泛苦:“你可曾试着猜过?”
白夭夭低眸:“紫宣曾说人心最禁不起试探与猜测,我只凭初心待人,从不愿妄测。”
许宣听得“紫宣”名字,胸口便是再无法遏制的怒气,他一步上前,将白夭夭逼退至树上,手撑在她肩头,将她牢牢禁锢在自己胸前,怒极反笑问道:“紫宣……很好……紫宣还教了你什么?”
这距离近的呼吸可闻,他的呼吸太过灼热,烫的白夭夭心尖颤抖,她垂下目光,屏住呼吸轻声说:“他教我做人要俯仰无愧于天地,他还教我念书,教我琴棋书画,只不过我连他半点精髓都没学到,如今千年过去也不过尔尔。”
许宣勾着唇角那丝蕴藏怒意的笑,冷声问:“他教你如何做人,可曾教你人情义理?”
白夭夭几乎是要控制不住自己的呼吸,眸中亦有眼泪在睫间颤抖,她抬高视线,不敢眨眼,良久,才徐徐道:“有些事情他还来不及……告诉我……”
许宣沉沉一笑:“那我告诉你,人心禁不起试探与猜测,也同样禁不起忽视与冷漠……我们经历过生死,你对我的态度难道……仅是个旁人?”
白夭夭望入他那双饱含深情的眼睛,如一脚踩空,就此陷入那漩涡,她慌乱地想要将自己救出来,摇头道:“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怎能对我要成亲如此无动于衷,如果你心里有那么一点点……在乎……”许宣笑意皆是自讽意味,他深吸一口气,只觉心痛到难以呼吸,连额间都因愠怒而有青筋隐现,“对你而言,我不过是个外人对吧?难道我样样比不上紫宣?”
这个问题,问到了白夭夭内心深处。
她心底有个声音想要否认,不是的。
你和紫宣就是同一人……虽然你们性格迥异……
但是,她自己都理不清如今对许宣究竟是怎样的情绪,如果将他完全当成紫宣,对许宣不公平,她曾让他只为自己是许宣而活,自己又怎可将他视作紫宣而待……可如果承认她喜欢上了这样的许宣,那对紫宣亦是愧疚难安,又如何对得起这千年的日夜等待。
白夭夭她无法回答许宣这样的问题,只想要徒劳地避开许宣烫人的视线,手紧紧抓住背后的树干,想要借此给自己勇气和理智,来理清心里纷乱的情绪。
许宣却伸出手指勾起她小巧的下巴,强迫她看向自己,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地问她:“告诉我,在你心中一直让你念念不忘的人是谁?”
当然是紫宣。
必须是他。
毕竟一千年的日以继夜,每一丝痛楚的呼吸,每一分祈祷与盼望,都早嵌入了她的生命,无法忽视。
若没有紫宣,就不会有现在的白夭夭,更不会有现在的许宣。
或许,如果许宣能想起来他是紫宣时的一切,会不会她就不再如此为难。
可又该要如何做到?
而许宣,他有他的冷凝,又何苦要逼出她内心这些苦痛的情绪……
白夭夭如鸦翼般的睫毛在颤抖,她弯出一丝苦涩的笑,缓缓道:“千年前,第一个笑,是为他;第一滴泪,也是为他;我围绕着他而活,心中只能容下他,即使分离千年,以为再也见不到他,”白夭夭深深望进许宣的眼睛,声音深处是藏不住的情深,“紫宣,一直在我心中,直到……”直到遇见了你……你给了我希望,让我明白紫宣还活着;而你,更给了我更多同甘共苦的感动……
若是以前与紫宣,是依赖……
而现在,她终于知道何为并肩……
“因为紫宣,所以再没人可以走进你心房!”许宣没听她说完,便已打断了她,他失望地松开手,长长地闭了双眸,凄凉自嘲道,“从昨天到今日,我夜不能寐,一直在等,等你能对这桩婚事有反应。骄傲如我,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是我错估了你的心……”
许宣一步步地往后退,逐渐拉开了自己与白夭夭之间的距离,唇边的嘲讽也随着一步步加深,他努力控制住自己声音里的颤抖,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些:“最可笑的是,我竟然无法怪你,因为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自负与……误会,我以为经历了这么多,我对你而言应该不算旁人,可我偏偏真的只是你生命中无关紧要的人……”
“有些事情你忘了……”白夭夭伸手,想要拉住他,却被他一下挥开。
许宣唇边笑意苦涩,缓慢摇头道:“对你每一件事我都记得清楚,想不到我许宣也有如此狼狈的时候……”言到此处,他向白夭夭客气生疏地一拱手,“白姑娘的祝福,许宣心领神会,若有机会,我也希望能见见你心中的紫宣是何等俊杰人物。”
说罢,他转身大步离去,再未作任何停留,更没有回眸。
白夭夭伸出手去,却只能由呼啸的风卷着柳叶从指间拂过。
泪水盈睫,白夭夭看着他逐渐消失的背影,低声喃喃道:“许宣,是你忘了我,忘了千年前的一切一切,你忘了你就是紫宣……忘了就连白夭夭这个名字都是你取的……我要如何让你记起?我该不该盼你记起……你已经要娶别人了呀……”白夭夭靠紧背后的树干,捂住面庞,水泽从指间汹涌奔出。
西湖于同时降下瓢泼大雨,无边无际,将断桥上的许宣浇了个透湿,更显得他落魄而狼狈。他终是敢回首看向白夭夭所在的方向,暴雨倾盆之中,一切都只剩灰暗……
雨水顺着面颊滑落唇中,他只觉苦涩如泪水,心头如巨槌敲打,痛不可当。
一向骄傲的他终于肯承认这次他输的彻底,输在了白夭夭的手上……
因为他已经彻底爱上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