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8章 魏皇来了,青天就有了
第五伦来到蜀郡第一件事,不是入成都,而是直奔郫县祭祀先师,没有冗长复杂的仪式,一切从简。
皇帝已经在山上待了足足半个时辰,作为“五德卫”骑都尉的窦固,等得几欲打哈欠,他手肘顶了下一旁发呆的副都尉阴兴:“君陵,汝说说看,陛下在扬子墓前,会说何事?”
阴兴想了想,压低声音回道:“我猜是以天子身份,告慰先师。”
阴兴家族大落大起,童年被掳入宫,差点被阉了当宦官,跟着姐姐过过苦日子的他,对地位变化格外敏感。
他说道:“项羽说过,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十八年前,扬子被新莽君臣逼死,十八年后,陛下已诛莽灭成,做了皇帝,不再是过去的布衣,自然应重新祭祀,修整墓冢,以配得上帝师身份。”
窦固则不然,他颇受伯父窦融影响,少年老成,容易多想,遂道:“我听伯父说过,扬子虽潦倒一身,却不在乎身份地位,陛下自然知晓,我猜,陛下更想告诉先师,扬子已配享孔庙,被公认为儒家大贤了!”
早在多年前,第五伦就亲至曲阜,召集北方群儒开会,敲定了儒门道统传承次序:以孔子的爱徒颜渊、曾子;战国时大家孟子、荀子,以及扬雄五人配享祭祀。
作为扬雄的学生,第五伦受扬学而承志,诛灭新莽,因继道统,将再度开创盛世!顺理成章!
两个年轻人在这瞎猜,却无人知道第五伦独自在老师墓前,都说了什么话,从事后看,似乎窦固的猜测更接近事实些。
第五伦离开时,给扬雄烧去了两本书,其一名为《子云翁辞赋全集》。
里面收录了扬雄年少时的《绵竹赋》、《成都城四隅铭》、《蜀都赋》,以及到长安后所作的《河东赋》《甘泉赋》《羽猎赋》《长杨赋》,以及《酒箴》《逐贫赋》等,上好藤纸所印,封面上是巴山蜀水的画作为封皮。。
而另一本,则名曰《扬子集》,诸如《太玄》《法言》《训纂》《十三州箴》等扬雄晦涩难懂的著作,尽在其中。
这两种书,皆以雕版印刷上千册,虽然第五伦不将其强行列入科举考试范围,却分别作为郡县“小学”,四京四所“大学”的藏书,成了各地入学士子最容易看到的“课外读物”。
扬雄的辞赋本就极好,正适合为赋新辞强说愁的年轻人,而太学生多半二三十岁,更喜欢思变,应该有人能稍稍读懂《太玄》等篇了。
加上每所学校都要挂孔子及五哲画像,画像下摘选其“名人名言”,诸如孟子的“不以规矩,不成方圆”;荀子的“君子曰:学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
轮到扬雄,则是“人必其自爱也,而后人爱诸;人必其自敬也,而后人敬诸。”
这都是普世的学问,哪怕不要求学生们路过必须作揖拱手,几年看下来,耳濡目染,就算依然不能理解扬雄,至少也能记住他的名,他的话。
第五伦知道,老师晚年的梦想,就是通过著述来“成圣”,圣虽难至,但“贤”确已跻身。
离开郫县时,第五伦看向那片山岗,还有山下准备开工的“子云亭”,轻声道:
“夫子可以瞑目了。”
“子云之名,扬子之学,已播于天下!”
……
整场祭师,能站在第五伦身边十步的人,唯有其师兄侯芭。
侯芭十八年前留下给扬雄守墓三载,天下大乱后,他被公孙述除为大夫,曾两度往来成都与长安,替白帝鼓捣“魏蜀同盟”。但在两国关系破裂后,遂住在了长安,第五伦让侯芭在太常任职,重编扬子集等事,多有侯芭之劳。
魏国灭成后,侯芭念着公孙述当初不犯先师之墓,又对自己有提携之恩,还唏嘘了很久。第五伦因其在成家朝廷做过官,熟悉当地士情,遂任命为“益州祭酒”,仍隶属于太常,主管这一州的文教事业。
在其位谋其政,侯芭今年初到任后,就列了一个常常的“蜀中才俊人士”名录,当夜才回到郫县,侯芭就将这份心血之作向第五伦献上……
第五伦正在吃饭,膳食很简单,他吃腻了大鱼大肉,就用蜀中稻米饭配着郫县的腌豆瓣佐餐,只恨这年头没有辣椒,少了些滋味。
还有一堆事一堆人排着队等第五伦处理,随着地盘扩大,需要处理的政务也越来越多,他只能给侯芭这点时间,遂以箸指纸道:
“君辅且一一说说,这名录上诸人都有何事迹。”
侯芭应诺,说道:“自公孙述称蜀王,僭白帝以来,也曾寻访蜀中才俊豪杰,然多有不应者,甚至有强辟不就,被迫自杀之人!”
比如广汉郡梓潼县,有位前汉知名的郎官李业,王莽执政,他看出不对,遂辞官回家,郡守两次征辟,李业以病相辞,王莽听说后也相召,然李业宁死不从辞,隐居故里。
到了公孙述称帝后,仰慕李业大名,遣人再召,对方屡屡不就,于是公孙述大怒,说若李业答应,则授公侯的职;如不答应,则赐他毒药,结果李业也够刚烈,直接抢过使者用来威胁的毒药一饮而尽!
他这一死,公孙述的名声在名士圈顿时稀烂,士人惊呼:“公孙述连王莽都不如”!反而激起血性,辞官自尽的事又出了好几回。
侯芭道:“另有数人,则是侥幸活命,但仍不奉公孙。”
诸如巴郡阆中大名士谯玄,汉成帝时做过侍郎,是桓谭的同事,和扬雄也有往来。新莽时谯玄回乡隐居,被公孙述逼迫做官,老头子差点喝了毒药,谯氏捐出一千万钱苦苦贿赂,才让使者作罢。
好家伙,大汉最黑暗的年代,好歹只是花钱买官,你这公孙成家,是花钱辞官呢!这要是五辞五让的第五伦,岂不是要辞穷了?
而更夸张的是犍为郡人任永、冯信,他俩好像约好了一样,都假托患青光眼,也就是白内障,辞谢征召。
“年纪不大,岂会有青光眼?公孙述不信,派人监视,若二人有异样,便要严惩。任、冯为了瞒过公孙,其妻、婢在面前与仆从私通,竟假装没看到,任永之子坠井,他也视而不见,只闻声后茫然乱摸,大声呼喊,孩童虽救了上来,但已溺水太久痴傻。”
这俩例子太过极端,第五伦筷子停了下来,嘴里的豆瓣酱顿时不香了,但仔细想想,也不能先入为主地说人家没人性,真真逼疯人的,还是公孙述这种令使者携毒药察举的法子。
更何况,第五伦关心的只有一件事……
“谯玄、任永、冯信等人,之所以执着不从公孙述之召,是因为仍怀念前汉?还是看透公孙述不似能君,蜀中割据无法长久,提前避祸?”
若是前者,那就是冥顽不化,若是后者,则是目光长远,区别可大了!
侯芭如实禀报:“谯玄是前汉老臣,曾扬言说……‘唐尧大圣,许由耻仕;周武至德,伯夷守饿。彼独何人,我亦何人,保志全高,死亦奚恨’。这之后谯玄隐居田野,听闻大魏灭成,仍闭门不出,亦无所表示。”
“任永、冯信则不同,听闻公孙述败亡后,两人都用水洗了眼睛,任永声称说:‘世道平,目即清。’”
而冯信也对乡人说:“魏皇来了,青天就有了!”
第五伦心里一乐,对这几人的底色顿时了然,又好奇地发问:“冯信、任永家中当着丈夫之面,与人私通的妻妾如何了?”
侯芭禀报:“任永之妻羞愧自杀,任永在旁孰视,不曾出言阻止;冯信之婢也欲自尽,被冯信抢下刀,驱逐而出……”
明白了,前者是个狠人,后者,确实是个好人。
这两种人,第五伦的政权都需要!
侯芭之所以列出这批人,是因为他们在蜀中名望较大,益州士风独特,好清议,士人不容易遵从外州君长。公孙述其实做得不赖,维持了益州十多年安宁,但他始终没得到当地人认可。
第五伦若效仿周武王,火线辟除一批士人,可以给蜀地一个好的印象,让他们更加积极向魏国靠拢。
第五伦遂道:“冯信、任永可征辟,先为郡掾,以观后效,至于谯玄……”
侯芭本以为,第五伦会看在老师故友的面子上,赐谯玄点虚衔恩荣加以笼络,岂料第五伦却冷冷地说道:“听说谯先生年迈将故,若到成都生了病提前去了,哪还得了?还是勿要征辟,任他自生自灭去罢!”
鸠杖酒肉送过去,老谯玄再扔出来,第五伦多没面子啊!
对付这些效仿伯夷叔齐的独行逸民,既不好用斧钺毒药杀之,那只会成全了他们的名声,也不能反过来表彰,那只会助长类似的气焰;还让公孙述时积极留任、愿意继续替魏朝做事的官员处境尴尬。
最好的办法,就是晾着!
第五伦又叮嘱侯芭:“我朝制度自与汉、新不同,除了征辟察举少数人外,还是要靠文官科考来选择,才是正途。”
侯芭应诺:“三月底的益州恩科已准备妥当。”
按照魏朝隔年一试的规矩,今岁本无科举,但第五伦考虑到益州刚刚收服,官员队伍有极大的缺口,所以决意在成都举办特科,不限年龄、身份,只要是识字的人,都可前来应试!好让蜀中人才尽入彀中,也方便打破巴蜀豪门对地方官吏的垄断。
第五伦道:“汉文帝时,蜀郡太守文翁兴办官学,敢为天下之先,蜀地之人,求学之风日甚,益州风气由是大化,这之后两百年间,陆续出了司马相如、王褒、严君平、扬子等名士,其实都源于石室精舍的泽被。”
“故予对蜀中人才,颇为期待啊!”
可以断言,求学之风盛行的蜀中,识字率堪比五陵。还只有察举的时代,司马相如、扬雄等人碰壁后,都削尖了脑袋另辟蹊径,往外面的世界闯,若能给他们一个公平考试的机会,那还不得立刻卷起来!?
现在只剩下一件事没解决。
侯芭道:“成都一旬后便要开考,敢请陛下赐一策论题目。”
第五伦吃完最后一点豆瓣拌饭,想了想道:“就这样考……”
“公孙述南面称孤,僭称白帝,亦为一时之雄,何以莫之能济?”
……
第五伦抵达成都时,一反他在老师墓前的低调,反而大张旗鼓。
他从成都正北大门,咸阳门入,将校数千人随行,六骏法驾,鸾旗旄骑,陈置陛戟,然后辇入闼阙。
这架势,惹得成都士女在道旁观望,都颔首说:“魏天子仪仗超过了白帝。”
第五伦之所以如此,便是考虑到:“听扬子说过,成都之风,尊崇豪奢而嫌弃轻简,此其故俗也,故不能像去曲阜时那般轻车简从,令其小觑了予。”
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皆有其独特风尚,自秦汉以来,蜀中土地肥美,有江水沃野,又修了都江堰,水旱从人,加上多有山林竹木蔬食果实之饶,几乎没有特别饥馑的荒年,所以蜀地俗不愁苦,用扬雄的评价就是“轻易淫逸,性柔而好文藻”。
或许这就是蜀中多产文学家的缘故吧,至于平民,太平时节多有富余,如今却被公孙述穷兵黩武折腾得颇为潦倒,用后世的话说就是……
“百姓成穷鬼了,没油水可榨了!”
伍县官入主锦城,要是还一副故作简朴的穷样,蜀地百姓恐怕还要担心他也来刮地皮,倒不如炫一把富贵,让蜀人安心,也能相信第五伦“三年免口钱、算钱”的承诺。
经过半年恢复,益州经济有所重振,去年秋收来不及挽救,今岁春耕倒是扎扎实实,成家军队被彻底解散,士卒回乡料理农田。而商贸也渐渐恢复,毕竟巴蜀物产丰饶,从井盐到姜、丹沙、石、铜、铁、竹、木之器,都能往外卖,尤其是蜀锦这种拳头产品,已在中原缺席十多年。
魏国的权贵们很喜欢这玩意,水、陆商道重新开通后,北方的商贾和热钱会涌入巴蜀,让中断多年的经济重新交融,如此才能彻底断绝蜀地的分离倾向。
而奉命镇守益州的骠骑大将军马援;以大行令身份,暂时兼任益州刺史的冯衍,皆在咸阳门迎接皇帝。
冯衍早年两次入蜀,对益州很熟悉,尤其擅长和边陲蛮夷打交道,目前边陲氐羌西南夷坐大,成了蜀地隐患,没有人比冯衍更适合与之周旋。
第五伦早年认为此人文过其实,经过多年敲打磨练后,眼看冯衍随年纪增长日渐堪任,这才给了他点实权,稍能一用。
等进入白帝宫后,第五伦屏退众人,只留下马援、冯衍开会。
“魏军以解民倒悬为任,若反以兵纵火,暴虐益州百姓,那不止是害了百姓,也是在打予的脸!”
马援有些尴尬,他的西军华戎混杂,军纪确实远不如岑彭那一路,虽然破成都时没有太大杀戮,但附从的陇右兵、羌兵确实违背军纪干了不少坏事。
第五伦只点到为止:“幸而,予在蜀中行走,但见沿途成家吏人从服,民生恢复,车旅渐多,田亩郁郁青青,颇为欣慰。”
“予已答应,益州免口赋、租税三年,但巴蜀恢复之际,平南之征,也该提上日程了。”
第五伦将这几个月间,来自各地大将的请战奏疏汇总,择其良策从之,加上自己的见解,今日便与马援、冯衍敲定初步方略。
冯衍说话又飘了,奉承第五伦道:“大魏如今已有天下十分之九州郡,十分之九人口,而刘秀主力尽失,交州遥远、半个荆州、半个扬州,民不过二百万,已不足为虑。只需一儙之闲,必能海内大定。”
飞龙骑脸,怎么输?第五伦却摇头道:“不然,行百里者半九十,予在路上想了很多,若欲灭刘秀,仍不能嫌麻烦,还得分十步走!”
这其中,前四步是造船、造船、造船,还是tmd造船!
此乃魏国上下的共识,第五伦征集各地宿将意见,从镇守益州的马援、驻扎荆州的岑彭,到守卫扬、徐的小耿,甚至是远在青州的征东将军张宗,都提了这条。
目前东汉唯一的优势,就只剩下扼守大江之险的舟师,去年岑彭、小耿都曾发船试探,确实打不过。
但只要魏国战争机器全面开动,船舶吨位上的劣势将迅速抹平,从数量到质量,皆会飞快反超!
“益州在江州造船,荆北在江陵云梦泽造船,扬州在巢湖、淮水造船,青徐也不能干看着,予已令征东将军张宗,一年内要造得海船百艘!”
与造船相应的,便是大量起用江北人士,让那些精通水性的青壮入伍做水卒,有足够的人操纵海量战船,此为第五步。
而第六步,则是马援的提议。
他上禀道:“战国时,苏秦曾向楚王预言,秦必起两军,一军出武关,一军下黔中,则鄢郢动矣。”
“后来,秦果然在巩固巴蜀后,由司马错浮江伐楚,入涪水攻取楚之江南,以巫、黔中为黔中郡。”
黔中郡,乃是如今的荆南武陵郡,这个郡原本遥尊公孙述,成家灭亡时,被机敏的冯异遣兵控制。马援希望能效仿司马错,让西军走陆路谋取武陵,进而从侧翼威胁荆南,让冯异腹背受敌,同时荆北的岑彭迈出第七步:
以荆州水陆之师,分兵进攻长沙荆关、江夏夏口!同夺取武陵郡的西军一起,合围冯异部,使其像战国时的楚王一样……
“只能东逃,无法南遁交州!”
狠啊,第五伦只如此唏嘘,马援、岑彭这是要将荆南汉军绝户的节奏,冯异多半是招架不住。
而远在东方,自从淮北之战后,已经很久没参与前线战事的征东将军也不遑多让,他领会了第五伦要求“于青徐琅琊、东海多造海船”的要求,认为应该将战国时吴王夫差、越王勾践从海路北伐齐国的法子,反着用。
“以青徐海船沿岸,扬帆而南,越吴地,直袭会稽!”
在张宗看来,既然五百年前吴越做得,如今怎么就做不得?好一个雄伟的计划,刘秀虽然对大江严防死守,但对来自海上的袭击,能应付过来么?
第五伦同意了张宗力主的“第八步”,但这仍只是偏师,他很清楚,真正的决战,将在巢湖以南的濡须坞爆发!
“刘秀令邓禹镇守芜湖,于濡须水筑坞堡要塞,欲阻止扬州舟师入江。”
所以第九步,便是集中徐、扬十万水陆大军,对准濡须坞猛击!
只要那座要塞易手,而武陵、夏口、海上多路并发,刘秀必手足无措,左支右绌,那就只剩下第十步了。
“最后一步。”
第五伦在地图上画了无数个锋利的箭头,从北到南,为这尚处于纸面庙算的计划,预定了结局。
“北国二十万雄师,横渡大江!”
“一举覆汉!”